进了论山城的芮鸿煊很快就意识到这帮子倭寇是真的想要议和了,因为在城外集结大军的下马威后,他们把芮鸿煊迎进城后干的第一件事是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受唐朝影响太重的原因,倭国如今也盛行起了要谈事情先开宴的风气,宴会上织田信虎还把首位让给了这位来自大魏的使臣坐,自己和其他将领陪在一边,随着织田信虎拍一拍手,立刻便有人送上酒菜,还有一批脸上涂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白得像鬼一样的几个女人,伴着哀乐一样的曲子在堂中载歌载舞。
芮鸿煊被这阵势惊呆了,他能走进论山城很大原因是因为黎盛就提着刀在后面看着他,他原本以为自己可能经历恐吓、折磨乃至羞辱,也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不然也不会在城外说出那么硬气不怕死的话,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帮倭寇居然会搞出这种场面来。
“这是清泉有名的清酒,魏使且尝尝,”织田信虎见芮鸿煊迟迟没有动作也不开口,还以为这位魏国使臣不满意,他甚至亲手给芮鸿煊斟酒,“虽然不如魏国的烈酒,但也别有一番滋味,说起烈酒,之前曾有商船靠岸,带来魏国近年来才有的酒水,我一直认为为将者饮酒需有度,所以从不多饮,然而那次却因为那酒水昏睡了一天...”
芮鸿煊回过神,宴会这东西是读书人的主场,要是换其他事情芮鸿煊可能还有点生疏,可要是织田信虎主动开了闲聊这个头...
接下来芮鸿煊算是让倭国一众将领们知道了什么叫天朝上国的底气,只见芮鸿煊侃侃而谈,聊起大魏风物那真是口若悬河,其中还穿插着他对于魏倭两国国政的一些见解,甚至还有作为读书人读过些兵法的感悟,连织田信虎也听得连连点头,旁边的翻译一开始还勉强能跟得上,可后面这位魏使大概是进入了状态,语速越来越快,吹得越来越狠,在不着痕迹贬低倭国连打仗都透着股小家子气的同时,聊起之前发生在河北的魏辽血战,把一众倭国将领哄得一愣一愣的。
织田信虎一开始还想借着这酒宴探一探魏军的底,在他看来芮鸿煊这弱不禁风的模样估计也不怎么能喝,几杯酒灌下去,说不定就把魏军后续的作战布置套出来了,可他没想到芮鸿煊虽然是个文人,但这年头的文人谁没干过咕咚咕咚灌几碗酒然后写诗作词的事?芮鸿煊的酒量就出奇的好,上来敬酒的几个倭军将领都给灌趴下了,他还在那拉着织田信虎探讨到底是倭国大一点还是两浙大一点。
灌酒套话的算盘落了空,织田信虎只能叫人撤掉宴席,再送这位魏使去醒酒洁面,他和几个倭将在正厅等着,其中一人突然问道:
“会不会有诈?”
“不好说,”织田信虎摇头,“高丽确实被逼到了只能议和的地步...关键在于魏国的态度,我想不通,魏国为什么要出兵保证高丽不被灭国?辽国和金国在开京北方打起来我能理解,辽国毕竟是高丽的宗主国,可高丽这里发生的事情关魏国什么事?”
“难道我们真的要停止进攻,放着开京不管?”一个戴着眼罩的独眼龙发狠道,“事情传回去,怎么和大名们交代?我家大名就说了,一定要攻下开京,他要试一试高丽王的王椅--要我说干脆就翻脸算了,在这里把这个魏使宰了,继续进攻!”
“土包子,”有人嗤道,“你以为这里还是倭国?中原那边都讲究个不能杀使臣,魏辽打成那样,都不干这种事,你难道想被他们当成蛮夷?”
“我觉得那魏使刚才看我们的目光已经把倭人当成蛮夷了...”
“我也挺忍不住想抽刀子砍他。”
“话说,我听人说过,使臣不都是一队一队的么?怎么他们就派了一个人,而且咱们是和高丽议和,怎么连个高丽人都不出面?”
织田信虎心头一沉,他刚刚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芮鸿煊随意两句就把事情应付过去了,现在再想想,的确是有些不太正常,难道是高丽真的怕到了这种地步,连出都不敢出现在被倭军占领的城池外?
但这位魏使的身份确实没错啊...为了避免再出现上次那种事情,织田信虎特意查看了好几遍,该有的国书(伪造的)、印章(现刻的)都有,而且这位还是由魏军亲自送过来的,那位魏军主帅也曾说过,如果芮鸿煊出事,他将继续进攻锦州一线,直到把倭军的防线彻底打穿。
脚步声响起,确定了没问题的织田信虎迅速摈弃了这些念头,和恢复严肃的芮鸿煊重新落座。
这一次就不像酒宴那样拖时间了,织田信虎直接亮出了他作为前线主帅,可以自行决定的议和条件:
“以高丽锦江为线,论山城以北全部归还高丽。”
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和谈的诚意,他还补充道:
“与此同时,已经被我军占领的南原城、顺天城也一并交还高丽,并且我军会停止对开京的进攻,只要高丽同意割让锦江以南就足矣。”
最后他还顺便拍了拍大魏的马屁:“也幸好大魏同意高丽倭国议和,不然大魏天兵已经登岸,打起来魏军我军都要有所损伤,如今就不会了,和谈成功,我们就要撤到南边啦。”
芮鸿煊惊呆了。
仔细想想,这短短数天以来,他被惊呆的次数被前半辈子加起来还多,先是得知自己要从师爷一跃成为使臣,促成倭国高丽议和,紧接着又听见跑到济州岛上的高丽君臣堪称狗仗人势的议和条件,最后他跑到论山城来,又听到了织田信虎的这一番话。
这算什么?跑到人家的家里,抢了钱,杀了人,放了火,然后从抢来的东西里挑出最不值钱的两座小城,还给原来的主人,然后已经抢到的半分都不让,再告诉主人:其实我们要的真的不多。
锦江以南尽归倭国?魏军现在都已经打到锦江防线了!等于是你们这帮子倭人打算一点亏都不吃?只要是现在占了的,你们全都要?
芮鸿煊看着织田信虎真心实意满是诚恳的脸,感叹这是何等无耻的一个人和无耻的一个民族。
说句实话,如果芮鸿煊是个正经的使臣,听到这种议和条件,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起身踹织田信虎一脚,但考虑到高丽那帮君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提出的议和条件是要倭国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然后滚回海的另一边,芮鸿煊很理智地没有提任何关于这些的字眼,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就迅速进入了状态。
所谓谈判,说白了就是商量着来,和买菜差不多,你说一斤,我要八两,最后九两成交,大概是为了让这些贪得无厌的倭人上当,芮鸿煊还充分展现了一名外交使臣的基本素养,那就是你们的条件虽然过分了点,但只要谈,就还是有成功可能的。
这场扯淡的议和持续了两天。
最后,倭方以全部兵力退回锦江防线以南,并且交还南原、顺天、论山三城,以及保宁盐田、大兴山脉等地为让步,与芮鸿煊达成了统一意见,整个过程中当初高丽君臣在济州岛上兴致勃勃讨论出来的议和条件,芮鸿煊一条也没敢提,而织田信虎看着议和文书落成的那一刻,犹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丽南方三道,就这么归倭国了?
讲道理,消息传回倭国,他真的得被那些诸侯们供起来,七万倭军入高丽,抢了一个多月,根本没什么太大的战损,高丽就灰溜溜地割让了三道,从今天开始,倭国终于不再是只能蜗居在孤悬海外孤岛上的岛国,而是有了一条可能踏上陆地,并且真正参与角逐天下棋局的大国!
不止是他,所有得知这个消息的倭将,乃至城中那些一传十十传百的倭人,都在和谈国书落成,芮鸿煊与织田信虎分别签下名字的那一刻,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就目前来看,会盟诸侯提议入侵高丽的源本义,那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倭国关白,声望可能要直接超过天皇了。
亲手经历这么个足以载入倭国史册,被后世无数倭人传扬的时刻,织田信虎看向芮鸿煊的目光就像是在看阔别二十多年的亲兄弟,他带着几个倭将亲自将芮鸿煊送出了城,并且直接传下军令,命令全军停止进攻,当然,在没看到高丽与魏国的诚意之前,他是不可能直接就把兵力撤回锦江以南的,但光从眼下这番举动来看,无疑这份议和的条件让倭国上上下下都很满意。
芮鸿煊也很满意,他这两天参加了不少酒宴,观看了不少倭国的宴会文化,除了酒实在有些淡以及那些舞女实在难看以外,他对这一趟入城还是很满意的,而且出城的时候他也没少拿,光是几个倭将送的礼物都装了几口箱子,甚至需要几个倭人替他赶车,才能运回魏军的大营。
代表魏国和高丽出使倭国的芮鸿煊光荣地回来了,然而一出倭军的控制范围,他就立刻让接替赶车的魏军士卒加快速度,等到他终于回到了军营,和黎盛再次面对面坐下时,两个人都沉默许久,然后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黎盛摸着下巴,看着那份注定要被撕毁的国书,还有那上面芮鸿煊签下的名字。
“等这里的仗打完,我就给你写荐书,让你去北境真正为官,”黎盛说,“不过在之前,你必须做一件事情。”
“什么?”
“改个名字,这样等我向倭国那帮矮子翻脸的时候,他们就算想算账,也找不到人。”
芮鸿煊怔了怔,随即忍不住再次笑出了声。
......
开京南方的锦江防线两侧,魏军和倭军几乎同时停止了厮杀,双方都开始默契地收缩兵力,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这并不妨碍被围了半个月的开京城终于能松一口气。
而在开京的北方,金国虽然还没有兵临城下,但进攻的态势却一点都没有停止,此时开京已经知道了魏辽都分别出兵,一个与金国缠斗,一个与倭国相持的消息,城内还在坚守的倒霉鬼亦或者英雄们,也终于得以从持续了许多天的绝望压抑中挣脱出来畅快呼吸。
不过高丽人的这种好日子持续不了多久了--站在西京(今平壤)城头的完颜阿骨打看着南方,静静想道。
事实上直到越过马訾水的那一刻,完颜阿骨打才知道青衫文士劝自己进攻高丽的选择有多么正确,这么肥沃,这么富有的土地,这么孱弱的士卒,这么安宁的世道,就该让金国的战旗插满高丽国土的每一个角落!
到今天为止,已经有多少战利品运回了后方?数都数不清了,那些跟着自己南下的猛安,一开始还有些不敢说出来的怨言,但当冲过马訾水南边的关隘后,出现的那些宛若牲畜一样只会呆呆逃跑,不敢反抗的高丽平民,那些装满了粮食和金银的库房,都让所有的女真人陷入了疯狂!
长驱直入!骑兵奔袭到哪里,高丽的军队就只会逃得更远,他们抛下自己生长的土地,丢下那些等死的平民,以往要与辽国拼刀子才能抢到的东西,在这里遍地都是!
完颜阿骨打至今都还能想起越过马訾水看到那些堡垒、营寨的那个夜晚,他只是用两百习惯了山林的女真人带着火油背负柴堆,借助夜色潜进去放了一把火,那些用来防备辽人的军事设施居然就直接陷入了极度的混乱,无数高丽人在夜色下四窜逃跑,就像是被水淹没了洞穴的老鼠--那些山里的女真人当成食粮,烤起来滋滋冒油的老鼠。
完颜阿骨打是做好了苦战的心理准备的,马訾水是一条高丽天然的防线,南岸囤积着高丽最精锐的士卒,完颜阿骨打原以为啃下这里的难度不比打下辽阳城高,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已经承平百年的高丽人,居然还不如当初他在白山脚下灭掉的那些部落凶悍。
踏过这里,一马平川,从义州(鸭绿江口)到龙川、定州,金军的主力骑兵沿清川江直逼西京,过程中没有产生任何像样的反抗,高丽人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撤兵,他们甚至不敢连夜逃窜--或许是那位只会的将领有自知之明,以高丽军队的组织度,在夜间撤退哪怕没有金军追击,到最后也会自动演变成大溃败。
完颜阿骨打甚至能猜到他的心思,当马訾水南边的防线被破时,整个高丽北方四道再无像样的防守之地,几十年以来那些关隘都防备着根本不会进攻高丽的辽人,久而久之自然就变成了山上的枯树一般的装饰物,那位将领想必是想保存兵力退到高丽的西京城,在此挡住女真人进军的卢锡安,然而那个将领根本没有想到,金国的骑兵会成为高丽人的灭顶之灾。
开阔道路上的大撤退,一旦遭遇成建制的高大骑兵,无论是直接用长矛突击也好,还是远远缀着进行骑射突袭也罢,高丽人根本没有什么应对之策,甚至根本不用金国的骑兵进行主动进攻,只要沿途跟着,让高丽败兵无法休息,都会让他们在入夜时直接崩溃。
想象中的大撤退变成了溃败,无数溃兵涌进高丽北方四道,带来的混乱甚至比金军进攻还要强烈,当完颜阿骨打带着五千骑兵杀到西京城下时,看到的不是紧闭的城门和死守的士卒,而是能透过大开的城门,清晰看到的崩溃士卒!
一战而下西京,完颜阿骨打停在了这里,既是因为他接到了身后有两万辽人军队越过马訾水驰援高丽,悍然咬上金军尾巴的消息,也是因为他知道,有些事不能太急。
他终究只是个配角,唯一幸运的一点是他很清楚这点,而南方的那些倭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被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
将四万大军分成数部,既有在后方与辽军缠斗的,也有在地方散开劫掠的,更有直接紧逼高丽开京都城的,那几个被完颜阿骨打和青衫文士相中的猛安此刻正在这片土地上征战,为金国增加着一分又一分的底蕴,而完颜阿骨打则是在西京的城头上,看着南方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句话,或许是下一个不可能出现在纸面上的命令,与之对应的是金国有可能继续进攻,有可能停下,甚至有可能...撤兵。
五国混战的战场啊...自己虽然成了一国最大的那个人物,但在这个舞台上,却还是个配角,等待着自己的台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是主角?
看看现在的高丽吧,高丽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什么都没做,却已经到了快灭国的程度;金国和倭国是两个被推出来的打手,负责咬下高丽这只家猫身上的肉,畅快朵颐,但脖子上却死死拴着绳子;魏辽则是怎么都不会输,各自只派了一个地区的兵力进入高丽,甚至都不火急火燎地拼命作战,只因为他们是这世上最大的两个国家,他们眼里的对手只有彼此,至于其他人,都只是棋盘一角的陪衬。
或许只有极少极少的人知道,之所以这里会发生五国都下场的战场,之所以这里会有如此惨烈的厮杀,都只不过因为千里之外的某个人,动了一个念头--而完颜阿骨打是无比清楚这一切的,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那个人一样,只是在某天茶余饭后,或者散步消食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高丽就要惨遭灭国,连君臣都跑到济州岛上去避难么?连金国倭国都只配做一枚开启战争的棋子,驱赶着无数士卒前仆后继地上战场么?
青衫文士告诉他要少想,因为想多了不仅没好处,反而会把现在的都赔出去--可他总忍不住。
他清楚金国如今的生命线是靠什么维持着的,如果没有大魏的威慑,辽国要想收复辽阳灭掉辽东金国无非就是顺手的事情,如果不是那位王爷曾经冷冷地俯视自己然后给了自己一个机会,那么自己此生都只能作为奴隶在魏国的某个地方劳累到死,而不会像今天这样站到这里,眺望着高丽的京城,清点着从高丽掠夺到的底蕴。
脖子上拴着绳子的感觉可真不舒服。
“大王,”有人走到他身后,“您等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