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对我产生的影响也很大。那时,文学艺术要讲政治,每件艺术品都要有政治主题,为政治服务。但政治和艺术的关系,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并不具有这种必然的隶属关系。因此这必然会反映在文学家和艺术家身上,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或言语中表现出对这种思想的抵制,他们会用委惋的言辞来对此嘲讽之。我父亲在五七年前,曾叫他到新余钢铁厂去锻炼,叫他去写工农兵。他回来后就说(当然只对好友):“写诗?工厂里写什么诗?写钢铁?胡闹!”
我和梁老师也说到过政治和艺术,他讲了一个自己的事。
他说:一次屋里画了一张月季(我是从这里才知道梁老师的屋里会画画)。他一看,便说屋里:“这怎么行?这不是风花雪月吗?风花雪月不就是封资修?不就是帝修反吗?”他夸张地说到这里,继续对我说:“小弟弟,这不行,我们不能不要政治,于是我就拿起笔来,在那画上添了几支向日葵,然后题了一句‘向阳花开月月红。’你看,这不就有了政治,——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不要看我那时年青,但我已听得出这是嘲讽,是艺术家对政治和艺术关系庸俗化的嘲讽。我有些感触到:原来艺术从属于政治就是这么回事,严肃的政治和艺术的原则问题在这里被戏谑化了,变成了一个笑话。
后来,我进了工厂,再后来,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
梁邦楚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得很厉害,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交桥(大概是这名)省文艺学院集训队,当时我父亲关在那里。我在院子里和父亲说话时他看见了我,走了过来。我一看见他,便叫了一声:“梁老师!”这一声叫,叫得他很感动,忙说:“不要叫老师,不要叫老师……”。他很想和我说话,但我父亲把我带开了。
我父亲对我说:“不要理他。”我问怎么回事?父亲说了原因。原来,集训队就是一个种植人仇恨人的地方,每一个受审查者都恨不得以致别人以死地来换得自己的解脱,所以在那里,假如一个人的问题严重了,便会遭到同样是受审查者的加害和欺凌。由于我父亲的问题后来比较严重(他竟敢在语录上打叉叉),所以许多人都来欺负他,当然这也包括梁邦楚。这事,数年后,家人曾对父亲说过:这不能怪他,当时,大家不都这样吗?不都是想早日获得解脱而已,我父亲也首肯了我们这说法。但我父亲毕竟没有活到文革结束,后来在江西文代会上,有些当年加害欺凌于他的人,现在又一次次的提出议案,要求为他平反昭雪。所以我不怪他们,我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打倒四人邦后,梁邦楚成了江西省美协付主席,如今也已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想到与他的交往,便写下了如许文字,不能算是纪念吧,只是一段生命的回忆。想起他教我怎样画画,想起他教给我的许多绘画技巧,我都没有去做,白白地浪费了一个长者对我的期许,也就只有一声深深地叹息。
唉,造化弄人;可,谁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