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不周神色一动,问:“何意?”
“明日午时,是近几日阳气最重的时刻,再加上金台礼刚过,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未散,以浩然正气压制魔域秽气,须由五人以身为引,一人处中融合灵力,一人域外随时策应。”明苍伸出手指转了一圈,“不幸则死,幸则生,生而仙道断灭,无力再求长生。”
坐忘峰一时死寂,却见闭目沉思的贺洗尘睁开眼睛,拂尘倒提在手中,深深伏下身:“徒儿愿意。”
庄不周撑着下巴说道:“只有你一人可搭不起戏台,哎!明苍老头,算我一个!”
荀烨横眉怒目:“昔日英魂早已魂归三千道途,今夕风云骤变,除魔卫道,舍生取义,正在此时!”
“明苍,如若以吾身可换苍生,赴汤蹈火,秦某绝无二话。”秦丹游捻起胡须笑道。
“我谢宣把剑折了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胖和尚也乐呵呵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忽然掐起手指算了算,喜笑颜开朝谢宣嘚瑟道,“老衲活了两百九十七岁,比谢施主多活了三年。不好意思,这一局,是我赢了!”
谢宣冷哼:“待到阴曹地府再来比过!”
这俩人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就结下梁子,斗智斗勇了一辈子,算不上朋友,却是可以交托后背的对手。
“这小子是楚老怪的儿子?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谢宣忽然望向楚玉龄。楚玉龄面色苍白,嘴唇动了动,却听明苍好似想起了什么恍然说道:“哦,你不愿的话无关紧要,小孩子还有很多风景没看,还没找到意中人,应当不愿。”
楚玉龄:???这俩师徒一个比一个讨厌!
“楚家有得天独厚的家学渊源,若能在域外随时候命最好不过。然稷下学宫测算之术也不弱,邹廉也可。”明苍对秦丹游点点头,又说道,“洗尘儿虽年少,但此法须由他做阵眼,居中策应,诸位尽管放心。”
“等等!为什么一定要贺洗尘做阵眼?!”楚玉龄的身体不禁往前倾去,“他还没游过五洲,也还没找到意中人!”
明苍手指微动:“贫道命不久矣,无法去做阵眼,只能由同样修太上忘情的洗尘儿替我去。”
“徒儿不是代师父去的,徒儿自愿去的。”贺洗尘的语气同样无波无澜。
秦丹游沉重地长叹出声,起身躬了一礼。庄不周揪着楚玉龄的衣领子滚下山,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去,坐忘峰只剩下明苍和贺洗尘,犹如以往。两人静静地坐在梅树下,微风将伏羲八卦阵的落叶吹走。
“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度不过死劫,勉强用半生修为换来镇压之法。”
贺洗尘想要笑话这个老头终究是老了,连个死劫都趟不过,嘴角一提,眼睛酸酸涩涩的。
“你怎么了?”明苍却笑道,“舍不得我?”
“是你舍不得我吧?我瞧你刚才说话都说不利索。”
明苍泰然点头,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混小子,十年来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以后没我做你的后台,自己悠着点。”
“坐忘峰的传承断了便断了,你无须勉强找个徒弟。若看到合心意的,也别教什么太上忘情,我都没修成,其他人更不能!”骄傲如明苍,死之前也是贫道天下第一的拽样,但此时却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提醒贺洗尘这这那那,仿佛一个即将远游的老父。
他的气息终究逐渐衰弱下去:“为师就守在阴曹地府门口,你们谁敢下来,我就一脚踹回去……”
坐忘峰上的树木突然全部凋枯,离奇的深秋白雪细碎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墨梅满树花开,疏枝缀玉,薄寒微雪,遒劲嶙峋的漆黑枝干逐渐覆上一层白霜。
坐忘峰又只剩下一个人。十年前明苍老道独自守着这株墨梅,十年后,贺洗尘孤零零在风雪中,不见故人。
压抑的哭声从白茫茫的水雾中传到庄不周耳中,庄不周抽烟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叹道:“人间清平,人间清平……”
***
裴珏不知道自己入定了多久,飘飘乎间看到一片血红的荒原,冲天的血腥气和暴虐的气息让他不禁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却见六个人影如流星急射而落,慷慨以赴,满身浩然正气,直直坠入血原中。
“迷路了?快些归去。”
玄色道袍上的云纹摇摆不定,再往上望去,却是贺洗尘凛然的脸庞。他被一股柔和的灵力推出血原,血原外的楚玉龄乍见这迷迷糊糊的神魂,气急败坏地挥袖一扫,直接将人送回老家。
“妈的还来瞎捣乱!”他十指拽着六根金黄璀璨的命线,脑门上冷汗直流,聚精会神地测算着魔域中六人的方位。
“坎宫太偏了,往乾宫去!”楚玉龄咬牙切齿,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缠绕在手指上绷紧的命线倏地断开,轻飘飘的命线在血原中散成光明的尘埃。
“妈的妈的妈的!不要死啊!你们他妈的别死啊!!”
***
热闹的醉仙坊中无数散修围聚在一桌上谈天说地,距离魔域浩劫已过了月余,五大宗门的宗主也失踪了月余,各种传言沸沸扬扬,除了敬佩感激之外,自然也在全力搜索六人的踪迹。
“听说了吗?坐忘峰上那位死了!”
“嗬!那坐忘峰岂不是断了传承?”
“人能活着都谢天谢地了,还想什么传承。”
一柄青霜剑猛然插在他们桌上,袁拂衣目眦欲裂:“你们胆敢再说一句,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
那一桌子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你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慢慢来!”屠鸣周将酒坛子拍上桌,“你担心老贺还不如担心担心你家师爷,老贺那人命大,死不了!”
袁拂衣叹了口气:“师爷有那么多人去找,可坐忘峰都没人了……我、我不去找的话,还有谁会去找他?”
“别自作多情了!何离离、楚玉龄不也在找老贺么?”屠鸣周闷了一口酒,“走吧,继续去找人!”
他们付完酒钱,还没走出多远,便见醉仙坊旁的江上忽然驶来一艘乌篷船,船上传出悠扬放达的乐音,令人心神豁然。
一琴,一箫,一琵琶,一人用剑鞘拍舷而唱,一人捻着佛珠面带笑意,好不逍遥快意!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入江心,又有一个人影从船舱中走出,撑着一把黑骨红伞,满头白发,看面容却是个清俊的年轻人。
“贺儿,你醒啦。”庄不周放下竹箫,腰间碎成两半的玉佩压住灰袍,他拿过红伞撑在两人头上。
“我听着像是到江南了。”贺洗尘的眼睛还是清如秋水,然而却再也映不入任何人影。
“嗯,醉仙坊就在前头。”秦丹游一拨琴弦,如今六人修为尽废,根骨受损,只是人间寂寂一凡人,“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谢宣抱剑而起:“我的一身剑意仍在!不过是从头再来。”
荀烨将琵琶放进船内,中气十足说道:“读书又不需要修为,我回稷下学宫继续教书去!”
杀生和尚也拈花一笑:“老衲的佛心也未曾改过……哦对了,贺施主,还记得十年前擢金令,我曾说过你有佛心,你我有缘。你若是无处可去,便来雷音寺吧。”
“无耻老贼!”谢宣怒喝道,“你是瞎了眼才没瞧见他一身剑意!”话说到这突然戛然而止,饶是不拘小节如谢宣也不由得一阵愧疚。
贺洗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洗尘儿,我怕你被人欺负,还是与我回稷下学宫吧。有大离子在,不会让人欺侮了你去!”秦丹游劝道。这几个老人怜悯贺洗尘年纪轻轻又是白头又是眼瞎,茕茕独立,不忍他漂泊离乱。
庄不周佯装不悦地怒道:“噫耶,你们好像把老夫当透明人一样?我与贺儿约好游历五湖四海,如今好聚好散,咱们就是在这里别过!”
六人说说笑笑,顷刻间船已靠岸。
“老贺!”铁骨铮铮的袁拂衣竟一下子落泪而泣,下一秒便翻过栏杆,气势汹汹地跳下楼直奔六人的方向。
贺洗尘睁着一双迷茫的双眼抬头望向声音来处,却听另一处有人喝道:“大胆贼子!敢欺负若缺!拿命来!”
人群熙熙攘攘地往前挤去,贺洗尘没抓牢庄不周的手,随波逐流,东倒西歪宛若海上一叶孤舟。
“贺师叔小心!”
“贺那谁!”
“兄长!”
“贺施主!”
“贺儿!”
“哥哥!”
……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四面八方不断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贺洗尘哦豁了一声,心想不早不晚怎么就扎成一堆了?不行,麻烦人麻烦事还是离远一点为妙!
“认错人了不是我告辞再见!在下先走一步。”贺洗尘杵着黑骨红伞,无所畏惧地涌入拥挤的人潮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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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何离离的名字取自李白的《扶风豪士歌》——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坎为水,艮为山、巽为风、离为火、兑为泽,以类万物之情。
「大梦谁先觉」结束,下一个轮回是现代世界,还是三天时间理大纲~
谢谢柠檬冰妹子,千枫姑娘,猫田星妹子和清都姑娘的地雷,谢谢小医生的手榴弹,亲亲抱抱举高高转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