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所以,我才觉得或许不是眼花,是傻妞儿真的看人阴沉。”宋仪娉回想起方才所见,顿觉脊背上一阵发凉。
空依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是什么,但就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升起。她故作镇定地拍拍宋仪娉的手臂,笑道:“无事。这次,咱们只是过去送药送吃食,又不是天天去。不碰面就成了。”
宋仪娉点点头,叹气道:“就是觉得心里不自在。”
乔魁先是将傻妞儿脖颈上的伤处换了药膏,又拣她喜欢口味的小菜,并着粥,一口一口喂给傻妞儿。一边喂,他还一边闻言软语地哄着,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将傻妞儿吓着,又跑出去吊一吊自个儿。
说来,乔魁真心觉得委屈。虽说人人都笑话他拿个傻子当媳妇,可扪心自问,他自觉对傻妞儿并无半分不好。如今,傻妞儿闹上吊,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反倒是同在香客院里寄居的几人,先前时不时地说几句酸话笑话嘲讽他拿个傻子当宝,如今又指指点点说他人前对傻妞儿好,人后不知怎么虐待呢——否则,怎么能逼得一个傻子去上吊?
天呐,乔魁委实觉得自己冤枉死了!
傻妞儿是乔魁的童养媳。当然,彼时傻妞儿并不傻,非但不傻,还是个挺聪明伶俐的小姑娘。
十多年前,乔魁还不过是个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小屁孩儿,每日拖着两管鼻涕在村头学堂里跟着夫子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
一日,一对逃荒的父女途经此地讨水喝。正值乔魁下学之际,方走到附近,便被不知哪里来的一条野狗给盯上了,呼哧呼哧地吐着涎水四淌的舌头,拦在了乔魁面前。
彼时,乔魁不过是个豆丁大的小矬子,见了比自己还要高一截的野狗,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除了哆嗦个不停,竟脚软地一步也迈不出。正在附近歇息的逃荒父女听到惊叫,跑去一看,哎呦喂,可不得了了,那野狗一步步逼近,距离乔魁不过三四步远,眼见就要扑过去了。父亲赶紧冲过去,赤手空拳地挡在前面,女儿一把拖起瘫软在地的乔魁掉头就跑。
等听到动静的乡邻纷纷举着大棒子赶到时,就见流浪汉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小姑娘双手紧握一根柴火棒,东一下西一下地与野狗周旋。待众人撵走了野狗,再看那小姑娘,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却紧紧抱着父亲,哭得泣不成声。
这对逃荒父女是为着救乔魁才至如此。乔家是忠厚之家,又是惊惶又是感激,也不嫌弃这父女俩衣衫破烂如乞丐,赶紧救治。
毕竟,流浪汉是仅靠双拳挡住了野狗,被狗连抓带咬地,受伤甚重。纵乔家人请了郎中医治,终究没能挨过去,到底死了。流浪汉临终前,紧紧拽着乔老爹的手,哀求他收留自己十岁大的孤女。乔老娘一边提着袖口擦眼泪,一边安慰他道:“老哥,你放心,俺就当她做亲闺女。”流浪汉微微点头,抬手摸了摸女儿的黄毛脑袋,头一歪,咽气了。
小姑娘没个正经名字,众人便唤她“妞儿”。
乔家算是中等富户,有几十亩良田,虽不算得多有钱,但能将儿子送进私塾读书,想见也是不太差。多了妞儿一口人,不过是多张吃饭的嘴,并不会增加什么大负担。
妞儿比乔魁大五岁,甚是能干。甭说家务事样样麻利,就是田里的活,也能帮忙做几样。起先,乔家老两口是为着救子的恩情,待妞儿很是不赖;到了后面,处出感情了,真个将她当亲闺女待。到了妞儿十二岁上,老两口还商量着要给妞儿攒嫁妆。
然,天有不测风云。谁都不曾想到,素来听话第一胆小无双的“乖宝宝”乔魁,居然捅娄子了。
一日,邻家的小子飞奔着来报讯:“乔叔,乔婶,快去看看罢!乔魁跟人打起来啦!”
小孩子打架这种事,委实寻常。从村头到村尾,哪家没有先挨小伙伴揍(或者先揍小伙伴)再挨爹娘揍的皮小子?偏生,这在乔家而言,就不大寻常。无他,乔魁这孩子,委实乖巧得很,非但自己从来不打人,就是旁的小伙伴要想打他,都找不到理由。可以说,从小到大,乔魁就是众人心中的乖宝宝,莫说打个架,就是吵嘴都不曾见过。
故而,一听儿子跟人打架,老两口当即瞪大了眼,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乔魁是独子,是乔老爹三十五岁上才得的宝贝疙瘩,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乔魁也委实争气,虽然父母疼爱得紧,却没娇惯出坏脾气,性子温和,读书还很灵光,令老两口很是长脸。而唯一有点遗憾的,便是这孩子胆子有些小,总有几分娘气,时不时地要哭一哭——比如:鞋子有些磨脚了,要哭一哭;大字写得不好看啦,要哭一哭。为此,乔老爹咬牙忍痛花了足足一两银子,请县里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给算一算,儿子这动不动地要哭一场,是不是被啥给妨着啦?算命先生掐着细长青白的指尖算了半晌,然后指点他:“你去庙里求个签,签文上第一个字,就是你儿子的名字。”
于是,乔老爹又去了庙里,祷告了好半天,摇出一支签,签文上是两句诗“魁奇存万物,秀林满峥嵘”。乔老爹看不懂诗文,却认得那个“魁”字,当下便觉得这字甚好,听着高大神气,意头又佳。
虽则乔家爹娘给儿子换了个如此高大上的名字,但不得不说,对于儿子的脾性并无改善,时不时地,儿子还是要那么哭一哭,气得乔老娘埋怨老头子找的算命先生真不靠谱。
如今,乍听儿子跟人干架,老两口险没吓得跌一跤,尤其是乔老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激烈的内心——儿子呀,你终于“魁”起来啦!可,咱能不能用温和点的方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