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升布庄是小铺子,刚开张时不过两间门面的大小,地段也不咋地,不过是帝都千万家店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昔年,乔魁的表姨丈携阖家老幼,倾全家之资,在帝都开了这么一间小小的布庄,不得不说——委实是个有主意敢冒险的人才。辛苦经营了大半年,洪升布庄的生意渐渐步入正轨,一日比一日红火,到了次年便扩大了门面。只是,表姨丈预见到了美好的前景,却没有预见到结局。
须知,帝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锦绣之地,世族勋贵云檐交接,官宦重臣朱门不绝。虽不敢说帝都所有的生意都掌握在这些人家手中,可与之有这样那样关联的,却不下七八成。
起初,洪升布庄不过是个小小的极不起眼的卖布铺子,自然无人关注。可三五年后,洪升布庄的名号打起来了,便引起了某些人的觊觎。乔魁的表姨丈做生意是一把好手,惜哉低估了帝都的深浅,在或软或硬地拒绝了某些人的“好意”后,便在某一天的深夜,连人带铺子悉烧成了灰烬。
自洪升布庄开门迎客到变成一片残灰焦瓦,不过短短五六年的时间。很快地,又有旁人家买下了这块地,重新起楼,重新开张。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块地皮上反复换过了几次店铺招牌,谁还记得当年的那场大火?
倘不是有热心大嫂想起还有老张头是世居此地的老户,这才翻出了当年的一段旧事,否则,任乔魁想破了脑袋,也断然想不出表姨妈一家居然会有这般的遭遇!
表姨妈的下落已无从查询,况且,这许多年过去了,生死亦为两知。乔魁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四处张望,竟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往哪儿里去!
他摇摇晃晃的,仿佛不胜西下的日头,一张秀气的面孔变得苍白虚弱。守在一旁的傻妞儿见状不好,感觉扶住,搀到树下庇荫处坐下,从背着的水囊里倒出水来,笨手笨脚地打湿了帕子,敷在乔魁额头,又将水囊送到他嘴边,示意他喝点水。
旁边的大婶啧啧称奇。帝都人就这点好,见过的事情多,眼界远比小地方的宽阔些,纵有啥稀奇的,也不会表现地特别令人尴尬。末了,大婶得知这小夫妻俩已身无分文时,委实惋惜,送了他们几个馒头,还指点他去崇恩寺混饭吃——
“你们外乡人不知道——崇恩寺在我们帝都的名气可大了,是先帝专为先太后娘娘而供奉的。倒底是先太后娘娘的修行之处,仁慈得很,并不因着名气大就看不起人。我看这位小哥是个读书人,倘写得一笔好字,倒可以去崇恩寺那里抄抄经,非但能安排住处,还能有饭吃。”
见乔魁一脸糊涂,身旁的小媳妇也傻里傻气的,她一拍巴掌,“索性我帮人帮到底罢!”转身锁了家门,带着乔魁夫妇俩,径直往崇恩寺而去。待到了寺门口,大婶寻见相熟的僧人,说明了是由,便将一个迷糊一个痴傻的男女交付了过去。
就这么着,乔魁夫妻便落脚在承恩寺的香客院里。每日里,乔魁要抄两个时辰的经文,以换取免费的食宿,而傻妞儿则帮着其他香客洗衣裳,赚取些微博的零用。
两人于香客院里一住就是一年多,直至这一日突发变故。
对于穷人家的妇人,冬天最痛苦的莫过于洗衣服。冬日里,柴草金贵,哪里允得她们烧了热水来洗衣,哪个不是凭着一口气两只手,在冰冷的水中搓洗绞拧。往往整一个冬天里,妇人的两只手红肿不堪,甚至冻疮溃烂,委实难耐。
乔魁舍不得傻妞儿在冰冷的井水里洗衣,可又想不出其他赚钱的法子。虽则食宿可以抄经换取,可笔墨之用、衣袜之费,却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没奈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傻妞儿一边痛地龇牙一边还得忍着痛洗衣裳。他省了又省,终于省出了几个大子儿,给傻妞儿买了一盒手脂,日日涂着,方没将那双手冻成烂疮手。
这一日,傻妞儿在院子里吭哧吭哧洗衣裳。洗过一盆,她便去外面的水井处打水做漂衣用。取水处倒不远,就在香客院的一角——那处的水井是转为借助的香客而开凿的。傻妞儿提着两只大木桶,一口气拎到水井旁,片刻后,便拎上来两大桶满满的水。
傻妞儿气力大,这在香客院里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这两桶水要让她一口气拎回去,完全不在话下。然,偏傻妞儿脑子不太灵光,看着前方有一处冰面,待反应过来要避开时,脚掌却已经踩在上面。当即,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两只木桶齐齐飞上天,将满满两桶水迎面浇过来,将傻妞儿浇了个彻底湿透。
这一跤摔得委实重,直接令傻妞儿摔昏过去。幸而是白日里,小半个时辰后,有人来打水,这才看见仰面躺在冰水里的傻妞儿,吓得惊叫。有人飞跑着去唤乔魁,有人帮忙将傻妞儿抬回房里,还有人去寻了崇恩寺懂医的僧人。
乔魁望着床榻上苍白如雪的傻妞儿,心痛不已。医僧给傻妞儿把过脉,起身合掌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受伤不轻。”
“怎讲?”乔魁急得拽进了医僧的袖口不放。
大冷天的,被冰水里外浇透,又躺在冰水里一段时间,还磕伤了头颈了,只怕有些凶险。”
啊?乔魁一听,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师父,求您救救她——”
医僧长叹一声,开了个方子,交给小沙弥,叮嘱他按方子抓药回来,然后转头对乔魁道:“看样子,女施主有些宿疾,身体底子不大好。如今这一受伤,只怕会将宿疾再度引出来。倘她能退烧,便有生机;否则,就要靠佛祖保佑了。”
乔魁闻言,如遭雷击。多年前,妞儿姐受伤的样子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一直以为,妞儿姐被打坏的只是脑子,身子骨还甚是健壮,干啥活都不觉着累。可笑他还为一盒手脂而觉得自己甚是体贴妞儿姐而沾沾自喜,却原来妞儿姐的身子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