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子可是做梦惊着了?不怕不怕,有奴婢守着呢。二娘子喝点茶润润嗓子罢!”丫鬟端过一杯温温的茶,递到手边。
喉间温热的感觉,令二娘子缓过气来。她打量着四周,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身边的丫鬟,眉目清晰如画,浅浅的呼吸声亦在耳边。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捂住胸口。那里,一颗心犹自紧张地砰砰乱跳。怀中空空,可耳边,却似乎依然飘荡着女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
帷帐外,烛光无风却微微晃动,带出不成形的影子,愈发显得屋角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二娘子一把抓住丫鬟的手腕,葱管般的指甲深深刺进了皮肉里,“你莫走,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陪着我。。。。。。”
因着这噩梦,次日二娘子便头疼了一天,喝了两碗定神的汤药,总算好些了。丁嬷嬷瞧着她娇弱的样子,只好暂停了功课。丁嬷嬷思忖着,到底是少奶奶的妹子,不好逼得太紧,便思忖着放一天假,要她出府散散心。
这个时代,所谓大家闺秀的出府散心,也不过是去寺院道观烧烧香,至多再去附近的什么花园子里赏赏花罢了。
而对于一个乍至帝都且待选的姑娘,自然是首选崇恩寺。
崇恩寺的名气够大,又与皇家有关。而最重要的是,崇恩寺是个福地——先太皇太后,不就是从崇恩寺里翻身的么?虽则,这样的话不好明说,可对于每一个想要问鼎后宫的姑娘,崇恩寺就很有些意义非凡了。而至于崇恩寺与庄家、庄家与承泰帝之间的种种纠葛,其中之隐秘,普天之下,知道的又有几个呢?
隔日便是十五。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来崇恩寺敬香的人特别多。自车窗帘的小缝里,韩二娘子看到寺门前挤得乱哄哄一团,心下十分不满。不过,她也晓得,纵在夔州时,她可以凭借父亲的权势要求寺庙里清场,单候着她一人;可在这儿,她却没那个资本的。
想到这儿,她轻轻咬住下唇,玉贝般的两颗门牙印在粉嫩水润的樱唇间,“倘若入了宫,便是一步登天了,那时我一定要崇恩寺只接待我一人!”
敬香的人委实太多了。韩二娘子远远瞧着那乌央乌央的一大片黑人头,便觉得眼前发晕。她转过身对丁嬷嬷道:“算了,我不想去烧香了。”她本就不是虔诚敬佛的人,烧香不过是个流程而已,可有可无。
丁嬷嬷劝她:“前日二娘子不是做了个噩梦么?不妨诚心拜拜菩萨,好保佑二娘子心想事成。”又道:“崇恩寺的菩萨极灵,二少奶奶就是在这里拜佛后不久,便怀上了孙少爷。二娘子可要虔诚些!”她口中的二少奶奶,便是韩大娘子。
韩二娘子顶顶不喜欢丁嬷嬷动不动就拿出这种说教的口气。可眼下,她只能听着,也只能乖巧地点点头。
叩过了头,上过了香,似乎该走的流程都走过了一遭。韩二娘子觉得有些累,便想着寻个清净点的地方坐着歇息。论理,她这样的官宦人家的女眷,自当预先订好了雅舍,由知客僧引着去歇息。偏生这一日来上香的官眷太多,雅舍早在半个月前就都订完了,就连素斋都没能预定到。无奈,韩二娘子就只能委屈一下了。
“二娘子不妨到小放生池去散散心。那里人少,清静,景也不错。”丁嬷嬷是本地人,晓得崇恩寺里有两个放生池。绝大多数香客都是往大的那个去,只有很少人会去偏远一点的小放生池。
小放生池在崇恩寺西北边,不过是个一丈方圆的水潭,拿青石栏杆围着。池水不甚清澈,有些深深浅浅的水藻在其中荡漾。石壁上的青苔葱茏如玉,水面上飘过一片一片的阴影,那是天上白云的倒影。小小的红鱼在碧绿的水藻与明明暗暗的云影间穿梭,很有几分玲珑的意趣。
池中只有十来条小红鱼,活泼地游来游去。“放生池”三个字上的颜色已经褪了大半,不过笔意甚好,颇有高远深玄之意。兴许是看久了的缘故罢,二娘子觉得有些头晕。她将视线从小红鱼身上收回,被不远处的假山石亭所吸引。
自放生池至前方的假山,参差不齐地种着几排杨柳。这个季节,正是杨柳最俊逸的时候,鹅黄的嫩叶,浅碧的柔枝,最能引人遐思。顺着杨柳小路,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二娘子徐徐往假山行去。
假山颇为高大,是依着一块隆起的丘地而建。蔓藤沿着假山的石缝,长长短短地攀援着。又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蓬蓬勃勃地挤在一处,看着极热闹的样子。
顺着假山石阶而上,终点是一处小巧的亭子。亭子纯以石头垒筑,自然谈不上精致。然,垒石的手法却颇为精妙,每一块石头都恰到好处地放在最适宜的地方,每一处突起,每一点凹陷,都仿佛浑然天成,让人觉得舒服、顺眼。
韩家是书香门第的世家,自小在父亲的熏陶下,二娘子多少还是有点眼力的。她不由赞道:“这真是个好地方。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笔!”丫鬟拿纱巾细细擦拭过石凳,又摆了个软绒的毡垫,方请姑娘落座。
待取下了纱帽,韩二娘子方发现这一处的视野格外好,非但能将近处的小放生池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远处的大放生池那里,也能看到挤成一团的香客。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崇恩寺可真大呀!
先前,她不过是在前殿几处走过,也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来,心里还犹自嘀咕:“人的影儿,树的名儿,不过如此。”然,现在再看,才发觉崇恩寺有这么一大片地方。飞檐一层又一层地向远方蔓延看去,杂树翁郁,更端显出寺庙的庄严。这么大片地方,除了前殿附近人头攒动,其它各处居然仿佛两个世界般,静谧如渊。偶有光头的人影一晃而过,也是低头躬腰,目不斜视的样子。
二娘子心道:“原来,这才是皇家大寺的气派。”想到这儿,方才甫一入寺的不快便似乎因着找到了极正当的理由而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