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来崇恩寺,庄居胥的衣着都是相当低调的。按说,他这个年岁的少年,正值青春勃发。他从小习武,身材挺拔,蜂腰猿背,相貌又生得清贵,自当该打扮得花团锦簇,方不负这样的美好年华。可他偏不,身上多是着一袭直缀,颜色清且浅,既不花哨,亦不鲜亮。不过,到底是国公府的世子,奢华并不肤浅地流露在表面上。不说那衣衫的做工和布料是如何地讲究,但就挂在腰上的几件配饰,就很是不寻常。就拿今儿来说罢——他腰上的荷包是今岁蜀地贡品宝瓶青金万福锦所裁制,据说笼统才进呈了四匹。而那一组嵌着琥珀猫眼的玉刀玉剑,玉色莹润剔透,猫眼灵动逼真,一闪一烁,随着日头强弱的变化而显现出不同的色彩,价值不菲。
按理,对着这么个人才,论谁都要心生喜爱。偏生,空依就是个瞎子,非但是个瞎子,还是个傻子,紧紧抱住了食盒,瞪着对面的庄居胥,连声怒道:“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你哄我呢!我是循着香味来的,你骗不了我。快,听话,给我尝尝呗!”倘定国公见到儿子这副不要脸的索食面孔,只怕手痒得恨不能将儿子打成了肿猪头。
“就是没有!方才,还有人拿来一袋子的银子想买,都没有。”空依噘着嘴,死活不肯给他尝一块。
“咦?怎地还有这般不要面孔的人?”瞧瞧,亏他这话说得义正言辞,好像自己此刻不是在做同样的事。不不不,应该说,他还不如人家——至少人家拿了银子出来,还不少哩!
空依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你们这些人,仗着家里有权有势,便自觉高人一等,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方才那个,还诬赖宋姐姐拿了她的镯子哩。真不像话!”
“哪个府上的?怎地这般没规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在崇恩寺里撒泼!”庄居胥一听自己居然被视与这类人,深觉自己的清白受到了一万点玷污,真是叔可忍婶也不可忍呀!“晨鸣,去打听打听,是哪家的混人敢乱来?京城里何时出了这等没眼色的疯子?”可不是疯子么?不疯,如何能在崇恩寺里撒癔症?
“算了,只怕那姑娘认错了人。我们也不曾当真,又何必多生一事。”宋仪娉可不想欠他的人情,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帝都人口逾百万,何至为此一人而斤斤计较?她这般以为,却不知那位姑娘所为并非空穴来风。
终于,庄居胥非常有面儿地吃到了大雍朝的头二份蜜条糕,还极过分地又顺走了一小盒,说是孝敬老爹。很难想象,昔日驰骋疆场杀得几进几出的定国公,居然会喜欢这种又甜又酥的点心——空依曾见过定国公一面,国字脸,浓眉大眼,黑髯如针,身量高而宽,指节甚为粗大。她不由猜想着,定国公会不会掐着莲花指,轻轻拈起一块蜜条糕,微启朱唇,浅尝即止——她不由一直恶寒,觉着自己要疯了。
自然,他也不是白吃。转日,他就着人查到了那个嚷嚷着“镯子”的女子。
嗬,怪道他乍一见觉着眼熟,原来自己真见过她——皇上给他的那卷画册里,就有这女子的画像。
然后,不出两日,女子的身份家世,便详详细细地摆在了他的案头。
先前,承泰帝将宫选名册交给庄居胥,是想借着定国公府的能力查清楚这些女子及其家族身后潜藏的势力。有趣的是,歪打正着,他却并不晓得,定国公手中有一批人,昔日曾追随着他一道卸甲。然,卸了甲,却不曾归田。他们或者摇身一变成了小贩,或者入了衙门,甚至还有到妓院做龟公的。身份不一,可力量却不容小觑——定国公低调了十几年,却耳不聋眼不瞎,靠的就是这批人。如今,这支力量渐渐转入庄居胥手中,正处于磨合阶段。
“不过是臬台家出身,倒是好神气么!”他敲敲案几,唇角一勾,似笑非笑。
继续翻看着。
“嗬,居然还订过亲!又退了亲?就在一个月前?!哼,有几分意思!”
他沉吟了片刻,边想边看。韩家这位二娘子,生得花容月貌,家世也不差,想必订亲之人当非俗辈。是什么样的人,能与韩家结下秦晋之好,然后,又能悄无声息地接受了这屈辱的退亲呢?他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最后,他刷刷几笔,在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鬼画符般地写了几个字,卷进一只柳哨大小的铜管里,转身塞进身后书架的角落,不知从哪里按动了开关,那只铜管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