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充满窃窃私语声的议会大厅静得出奇。一群议员噤若寒蝉，他们不是没见过庞提塔斯发火的样子，何况发生了这般挑衅意味浓厚的事情。

血族重视仪表远超过其他种族，贵族尤甚，因而此刻也有相当一部分议员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注视着执政官阁下，期待接下来的腥风血雨。

只不过庞提塔斯也不是一般人，他生生忍住了这口恶气。袖口一拢，紧攥到僵硬的指节隐没于宽大长袍之下，庞提塔斯声音冷淡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么……议长阁下。”

他向吉祥物议长微微颔首：“请宣布议会开始。”

第二只蝙蝠飞了进来，时机之巧妙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精心安排好的。它和第一只一样漆黑，一样灵活，如同它的主人蔷薇亲王一样，眼神十分可恶，让人看了就想把它抓去烹饪十五分钟。

众议员齐刷刷地向执政官行注目礼，甚至忽略了蝙蝠。他们脸上浓厚的求知欲仿佛钻头，要把庞提塔斯的内心世界钻个明白透彻，甚至天翻地覆。

庞提塔斯的眼神也冷了几分。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他那被第一只蝙蝠撕开的长袍此刻分外应景地随着穿堂风飘动了几下，肩头处巨大的裂口缓缓敞开，露出了他的肩膀。周围的人注意到那里有被锐器割裂的伤痕。

他们并不知道是前晚执政官被千汐月踢到水晶灯上给砸的，偏偏执政官阁下自从威胁完那个女魔头之后倒霉得出奇，试图运用治愈魔法阵居然被行政中心覆盖的魔法阵禁用给反噬了。也不知道凭什么她蔷薇亲王就可以用治愈魔法阵治愈卫兵，就因为她是四代么？

第二只蝙蝠以相同的姿势俯冲下来，停在执政官面前，喙上叼着信封。信封上的字迹和第一封信如出一辙，来自蓄意报复的蔷薇亲王。

“执政官阁下亲启。”

庞提塔斯绷着脸，仿佛在座的诸位议员欠了他一百年的津贴一样，撕开了第二个信封。

没有银色蝙蝠出现，面前的第二只漆黑蝙蝠也没学前一只再作妖去撕扯他的长袍。信封里有早已拟好的公函，最开头是之前无数议员疯狂送往军部的宣战倡议书。那种狂热让宣战倡议书雪花一般在军部飞舞，几乎要淹没分拣员，以至于千汐月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只要看到开头几个字就感到头痛欲裂。中间是格式的套话，类似于“经过军部一致讨论决定”云云，陈述了一下大致的商讨经过。最后面只有一句“部长蔷薇亲王阿尔忒弥斯·伊尼斯·梵卓谨代表军部同意开始血族与人类的战争”。

千汐月头一次没有按照个人喜好将名字签在文件的最上方，也没有写任何除了“同意”之外的批注。而且，她签的是血族的名字——

阿尔忒弥斯·伊尼斯·梵卓。

而不是冷星给她起的名字千汐月。

尽管她早就公开了这个与周围血族截然不同的名字，在此之前，如若签名也会签这个名字。

字迹龙飞凤舞，十分狂放，一点都不克制。

庞提塔斯从这短短的签名上揣度出千汐月的心情并不太好，于是微微笑了笑。时刻观察他动向的众议员汗毛倒竖，误以为执政官正在策划什么可怕的阴谋。

蝙蝠见他读完了公函，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没有其他多余的举动。只不过它离开的瞬间，庞提塔斯还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另一边的肩膀。

顿时议会大厅里无数议员又相互交换了隐秘的眼神，那种暗暗的兴奋和八卦氛围就像闷在锅盖下的沸水悄悄地滚动，在整个大厅蔓延开来。

庞提塔斯扫视全场后，顺手将公函递给了身边的书记员。书记员用足以和机器人媲美的平板语调念完了这封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公函，包括千汐月写下的“同意，蔷薇亲王阿尔忒弥斯·伊尼斯·梵卓”。

“我宣布，现在会议……”议长阁下声音洪亮地开口，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庞提塔斯打断。

“那么，到底是什么公事，对于蔷薇亲王而言能比参加议会更重要？参加议会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公事么？”

他端起面前的杯子，浅浅抿了一口，眉心抽搐了一下。

议会大厅又一次恢复寂静。偌大的会场内半点声音也无，仿佛众议员正在攀爬雪山，谁若不慎发出些许声响就会引发一场雪崩似的。

在座的议员无人知晓内情，因而无法回答。知晓内情的倒是可以，不过一个都没有来。

这种称得上诡异的寂静维持了足足好几分钟。庞提塔斯见无人应答，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正欲发作，最高法院的首脑，也就是大法官打破沉默：“执政官阁下，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部长阁下本人能够回答了。”

联盟政府、最高法院、联盟军部，三足鼎立的三股势力分别归属于执政官庞提塔斯·尼克斯·布鲁赫，大法官费尔·因赛特·莫卡维和指挥官（也就是军部部长）阿尔忒弥斯·伊尼斯·梵卓。庞提塔斯和千汐月身为布鲁赫和梵卓的代表人物，为氏族恩怨和政见不和交手了很多次，都恨对方恨得牙痒痒，然而终究两方势均力敌，加之他们也都心机深沉，在政坛摸爬滚打多年，尽管常常在对抗中火药味十足，但表面上也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处于第三方的联盟大法官自然成了双方竭力拉拢的对象，毕竟血族目前是宪法政治，谁争取到了大法官的支持，相当于谁争取到了法律最高解释权的偏向，谁自然更占有主动权。不过大法官费尔人如其名，相当公正，相当客观，完全不想搀和这档子破事。他对庞提塔斯这个身受联盟幕后人物门莫耶斯荫庇的执政官无感，而对于声名在外的千汐月则抱着很复杂的心情——一方面不喜欢她冷酷的手腕，毕竟“美杜莎”之名不是凭空而来的，另一方面又很叹服于她坚决贯彻血族现有宪法政治的决心，哪怕她被舆论攻击也为了不损害《新闻自由法》宁愿放任这一切发生。

想要干涉和操纵舆论的政客太多，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一度甚至制造了数起“铁幕高压”事件，关押了大批直言不讳的新闻从业者。蔷薇亲王完全有这个资本，却不肯使用——连名誉损害的诉讼都不曾提起，因而赢得了他的些许敬意。

一向不肯轻易开口的大法官破天荒地制止了庞提塔斯的诘问，其中寓意显然丰富到可以让众议员脑补出了万字长文。他们暗自揣测大法官内心的天平已经开始有所倾斜，顺带思考了下自己的未来——在政坛行走得步步小心，平日放浪形骸无关紧要，但关键时刻一定要站在正确的队伍里。身在云霄，能够一览众山小自是常人无法领略的快意，然而一旦坠落，不死也是重伤，不会再有重头来过的机会。

就在他们继续脑洞大开时，庞提塔斯吩咐身边的另一名侍从：“去军部请蔷薇亲王，或者她的传令官。并且报告我上一个人为何迟迟不回。有什么公事会比参加议会更加重要？”

那人应声去了，直到会议即将结束才回到会场。

“我宣布，现在会议开始。”吉祥物议长开了序幕，接下来基本没他什么事情了。

这场会开得格外沉闷，没有庞提塔斯指使下的议员轮番和军部部长辩论，内容简直可以用乏善可陈来形容。众议员哈欠连天地听着鸡毛蒜皮的小事组成的提案，从“是否需要建设新的公园”到“货币回收的标准是否应该有所调整”，相比要不要打仗，对新生儿初拥采取什么政策这类新鲜刺激的议题，可谓是无聊透顶。

散会后，庞提塔斯迫不及待地冲去了军部，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准备质问千汐月。第二名侍从与第一名一起，直到会议即将结束才回到会场，告诉他军部所有人都在议事厅里，而没人知道他们具体在做什么。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使得第一名侍从坚持不懈地等在议事厅外，最终被一样等到不耐烦的第二名侍从一起带回。

军部卫兵显然已经被上司知会过，没有过问庞提塔斯为何前来，直接放了他进去。当他走到议事厅门口，才发觉两队宪兵分别伫立在大门左右，牢牢把守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入。

庞提塔斯正欲询问宪兵队长为何动用如此大的阵仗，这时候大门打开，议事结束的军部成员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以至于庞提塔斯琢磨不到任何东西。

他气势汹汹地大步迈进，发现蔷薇亲王正坐在主位上，侧脸线条锐利，目光半点也没有分给他。她依照惯例穿着血族贵族的常服，只是披风挂在一边。她坐姿端正，靠着椅背，双腿并拢，一只手放在椅子把手上，而另一只手正夹着烟。

烟雾氤氲，然后在空气中飘散。她张开薄唇，浅浅吸了一口，然后掸了掸烟灰，转过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