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星五味杂陈。她甚至不太好说自己是什么心情。
或许有些庆幸,或许有些烦躁,还有些不安,以及如释重负。总之,她没能很快回应千汐月。
千汐月没有发现她的猜疑,这让她犹豫到底还要不要摊牌。如果千汐月没有让戏剧谢幕的打算,冷星问了也是白问。何况,冷星还抱着一点微茫的期许,那就是此前种种思虑都只是因为她神经过敏。
而不是千汐月真的有问题。
但她又忍不住想,或许千汐月还是打算让戏剧谢幕,只是重头戏要放在最后。不过现在看来这可能性没那么大。以冷星对千汐月的了解,如果真要和自己分崩离析,她大概会让自己先说,而不是抢先开口。毕竟千汐月惯于掌握主动权,而谁后说谁掌握的信息更多。
会不会有可能千汐月只是要堵上她的口?一旦说了,无论千汐月虚与委蛇也好,干脆承认也罢,她们的关系都无法回到开口之前。而千汐月只需要让她再继续自我纠结一会儿,她就会继续抱着微茫的期许自欺欺人下去,直到千汐月亲自揭开真相的那一刻。
薛定谔的摊牌在她脑子里来回转圈,让她心情像打结的毛线球一样乱成一团。
“冷星,我知道你看到他了。”
千汐月又重复了一遍,将她游离的思绪唤回。
“你用了读心术么?”冷星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她感觉喉咙干得快要沙哑了。
千汐月显然察觉到她声音不对劲,端起杯子递到她唇边。
“我也看到他了。”千汐月说,“而且我知道,你比我更早发现。”
“所以呢?”冷星喝了一口水,依旧感觉火气十足,“你觉得我看到他这么个大隐患,我没跟你说,你不高兴。好啊,你一样没跟我说,你在等着我说。我们半斤八两,千汐月。”
她盯着千汐月的领口。衬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她漂亮的锁骨。冷星不得不承认,就算自己再上火,看到美人还是能稍微平息点火气。千汐月就是这样的美人,让人很难持久对她发火。
一丝不快掠过千汐月的眼睛。她依旧握着冷星的指尖,冷星也没有将手抽走。
“我不明白你在对我发火些什么。”千汐月声调有些冷,“你看见他,但你不想面对处置手机的事情,所以选择隐瞒。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他,而我看见了,也知道你看见,所以在等你提起。”
她伸手解开一颗衣扣,露出了更多肌肤。
“我知道你想逃,所以给了你逃的时间。但这件事很重要,就算你再想逃,最终也需要面对。定位器和那个人都是安全隐患,我们必须要解决。了解的情报越多,我们越有主动权也越安全。前天你看到了,但是你没说。我给了你一下午和一晚上的时间来暂时逃避。昨天是你的生日,即便我想说也不想破坏你的心情。既然如此,你不愿意说,那我来说。”
“嗯,你很棒,你很贴心,你知道我想逃还给了我逃的时间,为了让我过生日心情棒棒happy一整天也继续忍着跟我演出一副轻松样子。怎么讲都是完美情人,没错吧?好了生日过完了我还是不说你很上火咯。唯一不明白一点,既然你心思这么通透,能发觉那个人,也把我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千汐月,我有没有主动告诉你我发现他了,重要么?你已经知道的事情,还用得着我再来说一遍么?”
冷星丝毫不掩饰自己一脸挑衅。她确实喜欢千汐月不显山不露水,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镇定和腹黑,但用到自己这里,她就受不了。千汐月心里装着一堆事情还能跟她演出生日一整天的轻松戏码,她一想到这点她就想砸东西。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现场目击。此前无论是看你的记忆还是录像,都不是直接看到。我不希望有误差出现,但是你不同。你不仅见到过他,还有过直接接触,包括对话交流。很多时候辨认一个人不仅根据外貌形态,也包括气质和带给你的感觉,就像我易容后你一样能够认出我。”
冷星感觉那股火气消散了很多。
“你和我一样敏锐,甚至更加敏锐,所以我需要你来确认我的判断,就是这样。”千汐月声音平稳冷静,“还有,冷星,即便我不在乎血族媒体乱写我,无论桃色新闻也好,人身攻击也罢,但不代表我不在意你这样对我。我并不喜欢你出言讽刺,或者阴阳怪气。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应该被你,我的爱人去这样对待。”
冷星沉默了好一会儿,千汐月也没再说话。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只有窗外喧嚣的蝉鸣声震耳欲聋。
冷星望着千汐月的脸,忽然间觉得她和那尊雕塑几乎一模一样。千汐月绝大部分时间只有两个表情——面无波澜和微笑。此刻她的神情介于两者之间。
“对不起。”冷星回避她的目光,“我不会说,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我就是。”
千汐月没有发怒,仿佛早就知道答案。
“但我不能说原因。你有秘密,我也有,这原因我没法说出口。我不是不可理喻,只是……算了。你懂么,实际上所谓坦诚对我来讲非常不公平,因为你有读心术,我没有,就像一场考试,你有高科技电子设备,有监考老师,而我只能自己答卷。这比喻挺不好听的,但就是这样。而我之所以接受,也仅仅是因为我不想逼问你那些你不愿回答的问题,使得你被迫说谎。”
“谢谢。”千汐月语气真挚,“我很少真心感谢别人,但这次是真心的。”
“没什么好感谢的。”冷星耸耸肩,“不是气话也不是讥讽,我觉得在亲密关系里坦诚相待是最起码的。至少我希望尽可能坦诚,也希望你如此对我。每个人当然都有秘密,你可以不说,但至少不要欺骗就行了。我想你也应该厌倦了谎言吧?呵,跟一帮政客勾心斗角,似乎每天接触得最多的就是谎言吧。”
千汐月眼中带了点饶有兴味的意思,回答她:“无所谓厌倦不厌倦。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去思考过情绪这类东西,不像你还会定期梳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不会。在某个情境下,总有一种做法是最优解,真相也好,谎言也罢,手段并不重要。如果说谎能轻松解决某些难题,我很乐意说谎。假如说出真相只是徒增烦恼,而谎言可以让大多数人幸福,为什么不选择谎言呢?真相没那么重要。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谎在你这里是最劣解,不回答也好过说谎,而且你比别人更容易辨别谎言,那我自然不会对你说谎。”
“我不这样想。”冷星摇摇头,“一个谎言需要千百个谎言去圆,说谎只是增加负担。而且,真相比什么都重要,就因为它是真的,再无其他。一切美好都是建立在’真’的基础上,如果是’假’的,那只是海市蜃楼罢了。所谓的真善美,你看,真是第一位的,为什么呢?因为没有真,善和美,都可以随时转变为恶和丑,只有当它们是真实的,善和美才一直都是善和美。”
“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真相。每个人看问题角度不同,看到的都只是事物的一部分。何况你的眼睛,你的记忆都会欺骗你。你的大脑会美化你自己,而丑化你的对立者,所以是真是假,只是取决于你处于什么位置。卡西莫多很丑,但如果你从小被洗脑认为这个样子就是美,他很美,那他就很美。如果一个人一直坚信某个谎言就是真相,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戳穿,那对他而言就是真的。你认为是假,只是因为你站在旁观角度,就像上帝视角一样。何况,如林肯所说,你可以一时欺骗所有人,也可以永远欺骗部分人,但无法永远欺骗所有人。可我说谎时,本来就没打算欺骗所有人。我知道这样做最合适,所以就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你并不觉得说谎是道德问题。”
“当然不觉得。”千汐月不以为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对你说谎,那就足够了,但我不觉得你可以要求我不对别人说谎,或者尽可能少说谎。实际上你自己也经常说谎,何况这只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所以你藏着一身的秘密,也是因为你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没错,就是这样。”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奇怪。你说,你信任我么?应该是很信任吧,可以在我面前熟睡,对我毫不设防,告诉我你的弱点,使得我可以轻松置你于死地。你连性命都可以交给我,但有些事情你守口如瓶,绝对不肯对我说。或者说,在你心里这些事情比性命还要重要么?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
“这问题我回答过你了。我不认为你会主动泄密,但你保守不了这些秘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些秘密只会给你带来灾难。至于性命,别人知道怎么杀死我又如何?我并非毫不设防。就这样,到此为止吧。回到那个男人的问题,你看见了,是么?”
“是,我给你拿糖包时看到的。他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衬衫和西裤。这次因为他没戴墨镜,所以我重点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睛。怎么说呢,那种感觉非常难以描述。他的气质和你有相似之处,比如冷,锋利,有上位者睥睨众生的感觉,但有一点完全不同。你的眼睛很深邃,能感觉到你的视线是聚起来的,而他完全相反。他的眼神或许更像我一点,是散的。”
冷星说罢拿过手机给她看自己悄悄拍下的照片:“你看,是这个人没错吧?”
“是。你继续说。”
“那种感觉很奇怪,我没有在任何人身上感觉到过。他的眼神是空的,就……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觉得在意,引起他的兴趣。这就是我的感觉。人的欲望一般都会有阈值吧?比如长期饥饿的人,只要能吃饱就会满足。而一直都能吃饱的人,食物色香味俱全才能满足,后者阈值就比前者高。他让我感觉……他的阈值高到根本不会有满足的可能,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什么都不在意。那些别人渴求的或者恐惧的,于他而言稀松平常。视万物为邹狗……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我觉得这人特别可怕。”
“我也觉得他不同寻常,但并不是’感觉’的问题。”千汐月神色凝重,“我曾经留给你缎带,告诉你我不需要信物就能找到你,因为你的血液。血族可以通过血液的气味分辨出不同的个体,还有物种。他不是人类,但也不是血族。我感觉不到血族的灵力波动。”
“那……还能是什么?他可是人形啊。会不会因为他和你一样,灵力控制水平高超,所以可以极度收敛自己的波动?”
“不可能。高阶血族的感知能力不是你能想象的,尤其是感知同等水平的存在。即使是奥斯顿极度收敛灵力我都能感知到,何况是其他血族?目前活跃的纯血里,奥斯顿的灵力当量和控制水平都是最强的。”
“那不会真的是……”
“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他是化形的狼人。然而即使是狼人也会有灵力波动,我却感觉不到,这点太古怪了。他就像一个毫无灵力的人类一样,但他的血液没有人类的气味。”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高阶血族感知力超群,没错吧。那……假如说,他和你旗鼓相当,无论是血族还是狼人,因为你很肯定他不是人类。你能感觉到他,他会察觉不到你的存在么?”
“他当然可以察觉到。我没觉得可以瞒过他,只是提醒你一定要小心。目前看来他不具备易容能力,所以只要你能记住他最主要的外貌特征,见到后加以防备就行。”
“好,我会小心。”
“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在哪里?”
“你是说纯银的那把么?叫我拿着防身的。”冷星想要起身去拿,千汐月按住了她的手,“就放在我包里。”
“现在不需要,一会儿拿给我。我说完了,你要和我说什么?”
冷星不由得心底打颤。千汐月的眼神太过于专注,让她觉得什么秘密都无所遁形。然而她相信千汐月不敢在直视她的情况下用读心术,毕竟她的感知力也不是吃素的。何况她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方法。
“科尔。”冷星只吐出两个字。
“嗯。”千汐月应了一声,等待下文。
冷星抽出手,探过身子,然后撩起千汐月的衣摆。千汐月没有阻止她,眼神却带了点询问意味,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像是觉得这姿势太难受,冷星干脆站起来走到千汐月旁边后坐下,然后掀开她的衬衣,手指轻轻摩挲一道道肋骨。
“这是?”难道冷星不打算谈论科尔了,准备继续情爱?
“昨晚我就想到了科尔,虽然只是一瞬间。”冷星盯着她的肋骨,声音里压抑了些什么,“他给你留下了一道疤。他想要杀了你,说不定差点就成功了,而我们还没有找到他。”
她抬起头,眼里全是狰狞的恨意:“我想要他死。”
千汐月望着她沉默,忽然伸手揽过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宝贝儿,我会找到他的。”
“你知道我今早听到你那两声是什么感觉么?我觉得我心跳一瞬间都停了。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后来我梳理了一下思路,觉得并非无迹可寻。”
千汐月依旧在轻抚她,直到冷星的身体松弛下来,才放开了她。
“你说。”
“之前在医院里,我们有说过他的事情。你说,科尔是阿萨迈的杀手,麦基亲王派他来刺杀你,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