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台下两张脸。记得以前谦大爷说过，做艺的人都有两张脸。小辫儿当时小，不明白。现在，虽然离开师父六年之久，可他却仿佛更能体会到师父的心情。

师父，是对他失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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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孩子留在玫瑰园老郭的住处。张父连夜就赶回去。家里的买卖，他要停了，来北京在德云社谋个差事，就近看着儿子。

老郭一家人将张父送走。

天已经晚了。慧姐看着两个孩子，拍拍手，“如今你们也大了，咱玫瑰园里屋子也不少，别挤一屋睡了。东厢那几个房间，平时都有徒弟住，西厢上房，一直给小辫儿留着呢。”

大林不干了，“妈，我要和张云雷睡一屋。”

他又怕小辫儿不干，软下声音，“小舅舅，咱俩还像从前似的，睡一屋行不？晚上我给你倒水，肯定伺候好你。”

“这话说的。”小辫儿被逗笑，这大林，只有求他的时候，才肯叫舅舅。

“行了，哥俩多年没见，就住一个屋亲近亲近，等觉得不方便了，再分出来。”老郭拍板。

“好。”慧姐点头。张罗着去西厢把给小辫备下的被子枕头什么的，往大林屋里搬。

大林赶紧拦，“别介呀，那西厢上房，我可一回也没住过，这回托小舅福，我也住一回？”

慧姐被逗笑，“行，走，跟妈搬东西去。”

“好嘞。”大林回头冲小辫挤挤眼睛，一蹦一跳地跟惠姐去收拾东西了。

转眼，热闹的厅堂里，只余师徒二人。

周遭静下来，小辫儿就开始莫名地紧张。他咬着唇，明显感觉在师父跟前，手脚都不知怎么摆。

“屋子还得一会儿收拾好，跟我到书房。”老郭敛了笑，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厅。

看着师父的背影，小辫儿一颗心悬起来，又难受又不安。

书房。

小辫磨蹭着走到书房门口，里面透出的灯光，是如此熟悉，从小他就觉得这书房，是最庄严的地方。

师父的书房，有三面墙的大书架子，上面都是古籍佚本，师父肚子里那些曲牌小调，经典的传统相声，还有各项杂学，都是从这些书里面得来的。

在师父这里，书房，更不止是看书的地方。他在这里给徒弟说活儿，一个个出色的相声艺人，都是从这里诞生的。

小辫儿站在书房门口发怔，里面传出师父的声音，“再不进来，天就亮喽。”

小辫儿脸一红，低头进来。

师父仍坐在大案后面，不过没在看书，抱着肩，打量着自己。小辫儿站在案前，只觉师父上上下下，将自己看了好几遍。

“嗓子恢复好了？”师父问。

有话题就好，小辫心下松了松，点头，“算是好了。”

他还在感冒，声音自然嘶哑，老郭皱皱眉，“怎么还这样？”

“感冒。”小辫低声。

“喔。”老郭抬手从抽屉里拿了一盒药，是治嗓子的。说相声的，必须常备这东西，“这药好使，每天嗓子紧了，就含一片。”

“嗯。”小辫儿接过来，握在掌心儿里。

老郭又顿了一会儿。这小辫儿，这次再回来，真的和小时候有了很大变化。更不爱说话了，也有主意了。真是长大了，不比小时候听话。

老郭瞅着他含完了一片，“来，说段贯口给师父听听。”

小辫儿一听这话，浑身条件反射地就紧起来，小时候背贯口的惨痛经历，让他对这玩意特别的印象深。他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老郭仔细地听着。背得挺流利，声音不像小时候那么脆，但略沙嘶的嗓音，格外的柔和好听。老郭越听心里越惊，这倒仓回来的小辫，是又生了个好嗓子呀。

“呔！今有你家张三爷在此，尔或攻，或战或进或退或争或斗。不攻不战不进不退不争不斗，尔乃匹夫之辈。”背到紧处，这孩子不似一开始那样紧，嘴皮子又快又俏，声音抑扬顿挫，倒背出了当时战场上的气势。“……大后人有诗赞之曰，长坂桥前救赵云，吓退曹操百万军，姓张名飞字翼德，万古留芳莽撞人。”小辫几乎是不加思索地，一抬手一扬头，几个动作只微微做出来，身上的功夫又漂亮又利索。

“好。”老郭低低叫了声好。

小辫儿被这声好唤回现实里，茫然了一会儿，方才都没想，一段八扇屏就从嘴边溜出来了。真是……当初师父逼他背贯口时，一天背个百八十遍的都是少的。天长日久，他连说梦话都是贯口。这就是师父说的，到火候了吧。

老郭面上带着欣慰，笑着点头。忍气忍了一下午，这会儿才算是顺了点气，小辫儿就是小辫儿，这“老艺术家”的称号，可不是戏称，这孩子是真有玩意儿呀。

“我的儿，真不错。师父没白教你。”老郭抚着掌，笑着说。

小辫儿被师父这么夸，可是极少的待遇。他咬着唇，小声，结结巴巴地，“谢……谢谢……”

老郭扬眉，心道，这臭小子，一句师父就是不能顺顺当当叫出来。刚一回来，就敢摆擂台呀。这毛病，必须一次给他板过来。老郭敛了笑，严肃地问，“云雷，你离家久了，好多规矩还记得不？”

小辫怔了下，下意识点头。

老郭眯起眼睛，心里又笑，这孩子，还是老实。不说瞎话。他板起面孔，“那就先说说家里的规矩，”他指了指门口，“书房有什么规矩？”

小辫张口就能答上来，“在书房里，不准带外人进来不准嬉戏，不准说私话。”师父特别对在家里住的师兄弟们讲过规矩，在家里，任何地方都可以松快松快，唯独书房不行。书房是做艺的地方，是做学问的地方，他们说相声的，不供孔圣人，但孔圣人做学问的精益求精的精神，他要求所有徒弟都要学起来。

“喔，不错，还记得。”老郭眯起眼睛。

小辫儿追随老郭这么久，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师父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他是最讲规矩的人。

“……师父……”小辫儿自诩没强大到，可以藐视师父的规矩，老老实实地改了口。

老郭眉梢一跳，嘴角的笑已经抿不住。方才吃饭时，他一句姐夫，几乎把老郭的心叫得翻了个。难道他又要面临徒弟不认他这个师父的伤心？幸而，这小子不拧，一句师父，让老郭全身熨贴无比。他露出微笑，点头，重重地答应，“哎。”

夜深了。明天老郭电视台有节目，小辫儿这才得以退出来。

“这两天养养，感冒好了，师父听你唱唱曲，看看功夫还有几成。”

“嗯，好嘞。”小辫儿习惯性地应声。

“小辫儿。”

“哎，师父。”云雷抬头等他吩咐。

老郭亮亮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孩子，笑着摆手，“没事。”他就为叫一句。从前叫一句答一句的孩子，那才是好徒弟小辫。如今他叫张云雷，继续做他的好徒弟。

“我吩咐大伙了，从明儿开始，叫你的艺名字，小辫儿这绰号，和你当下形象也确实不符，以后就不要叫了。”

“哎。”云雷垂头应。心里却明白师父话里的意思。这不是名字的问题，师父这是在帮他割裂。在他心中，要将那个唱曲的小辫儿和现在不能再唱得那么好的张云雷割裂开。这是要告诉他，再回来，得抛开小时候的光环，从头踏踏实实地，做好张云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