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商岩辗转颠簸了几天，终于遥遥可见长白山了。
这期间他更换了无数种交通工具, 先是长途客车, 然后是公交车、三轮车、拖拉机, 甚至搭乘过一艘破旧的敞篷船，晚间就睡在寒气氤氲的江面上，即便怀中窝着个体温滚热的小乌龟, 军靴里填充了乌拉草，身体却仍是冻得抖索个不停。而船家大概已经习惯了寒冷, 烤着煤炉, 吃着滚烫的地瓜，直到凌晨才躺进破旧的厚棉絮堆里睡去，林商岩等他睡着了, 才敢拿出储物袋里的被褥和军大衣盖上, 身体才稍稍暖和了一点。
次日天刚破晓时, 林商岩被一阵凿冰的声音惊醒, 外头的天与地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昏黄的炉上火炭翻出橘黄的光亮, 船家正用船桨凿去水面的薄冰，林商岩恋恋不舍地收起被褥和军大衣, 陪着船家敲开了结冰的船身。等太阳升上了树梢，敞篷船缓缓破江而行, 一路行水前进, 途径好几个藏匿在秃山枯林的小村庄, 每每见到炊烟袅袅的景致, 林商岩便会想起上尧镇里坐落在南郊的林家，不知林父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林母有没有叨唠他的不孝？
敞篷船即将靠近码头时，林商岩怀中的小乌龟苏醒了！
林商岩感觉怀中有动静时，胸口的羽绒服已经被划开了一道掌面大小的破口了，小乌龟从一团的鸭氄毛中钻出了头，砸着嘴巴舔走粘在唇边的一块鸭绒，滴溜溜的眼珠儿打量着灰旧的船舱，两只前爪刚想攀附着破开的羽绒钻出来，林商岩又喜又恼，将它压回怀中，用手堵住被它弄破的羽绒服小洞口，这可是他新买的羽绒服，比Y市买的那件还要贵好几百呢！
林商岩还挺喜欢从Y市买来的那件羽绒服，可惜上回被喇嘛和失狂的小乌龟攻击之后，不仅胸口破了个洞，还沾了好多血渍污秽，想缝缝补补继续穿也不能了，不得已才在瓶市大商场买了件昂贵的羽绒服御寒，这下好了，新买的羽绒服还没穿够一个星期呢，它就在小乌龟的爪子下寿终正寝了……
小乌龟受到了阻拦，似乎很不高兴，小脑袋抵在林商岩的掌心上，奋力从破开的洞口里钻出，嘴里还发出幼兽的“啊，啊”声，好在敞篷船上的柴油机声音震天地响，而码头又在不远处，那边人流密集，正热火朝天地运货卸货，人声鼎沸，一时压下了小乌龟的声音，船家见码头就在眼前，念着即将找上门的运货生意，心眼都集中在岸上，丝毫没有留意身后出现的幼兽声音。
“安静一点！”林商岩双手抵在破开的羽绒服洞口，施力将它压回怀中，低声出言警告不安分的小乌龟。
“啊！”小乌龟不仅没有安静，还在林商岩的怀中撞了几下，随后，他的腹部羽绒服又被它划开了一个洞，这一次它翻了一个滚，从破开的羽绒服里滚了出来，“嘭”一声重物坠落在木质船板上的声音传来，船家回头看过来，愕然瞪直了眼睛，他的敞篷船舱木板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寒冬腊月里，小男孩没有穿衣服，圆润壮实地的身体泛着健康黝黑的肌色，正从船板上爬了起来，冲他乘载的那位客人发出怪异尖利的声音。
林商岩惊讶地看着化为人形的小乌龟，身体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不敢置信地盯着突然长大了的小乌龟。
印象中，小乌龟上一回化为人形时，还是一两岁的幼童模样，手手脚脚虽然也壮实，却粉粉嫩嫩的，只会四脚着地爬动，而现在的他，竟然长成了四五岁的小孩那么高了，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立起来，朝他发出高昂的抗议声。
还是船家颤颤巍巍的声音惊醒了林商岩，船家指着突然冒出来的小男孩大声叱喝起来：“喂！他……他是谁！”船家惊疑不定，他发誓，这一趟他只搭载这一位客人，虽然这位客人有点奇怪，早上醒来竟然看到他盖了新被褥和军大衣，可他明明只拎了一个丑不拉几的麻袋，那麻袋充其量只能装一件军大衣！
可现在竟然冒出了一个小男孩！
船家不得不怀疑林商岩是人贩子了，临近过年了，人贩子也猖狂起来了，从大城市里拐了小孩，迷晕了装在行李袋里，再卖到偏僻的小山村里，卖上一个，得三五万足够回家过肥年……
也不怪船家会怀疑林商岩的，他常年行经这条江河之上，搭载的乘客多不胜数，大多都是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去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人参市场去买参的，天南地北的乘客很喜欢从船家口中打探人参的行情，偏偏林商岩从上了他的船开始，就一句话也不说，缩在船舱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船家原先只当这位乘客性格木讷，不喜欢跟人交谈，可哪儿想到他的胆儿这么肥，竟然拐卖儿童，肯定将这个拐来的儿童药倒了之后塞在那个不起眼的麻袋里躲过大家的眼睛！不然这个小孩恢复理智后，怎么就冲着他咿呀大叫呢？
不，小男孩肯定是出离愤怒，所以咿咿呀呀的声音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尖锐怪异！
林商岩哪儿会知道船家已经将他当成了犯罪分子，正对他怒目圆睁，他犹豫地朝小乌龟伸出手，喊了一声“过来”，噘着嘴的小乌龟扭捏了一下，乖乖地走在他的身旁，还想像从前那样钻入他的怀中，可惜换了几个姿势，都找不回来从前舒服的位置，他困惑地歪着头，发出两声疑惑不解的声音，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身量变长了，已经不能窝在林商岩的怀中了。
林商岩快速地从储物袋里翻出一件毛衣兜头给他套上，其实他也备有几件小乌龟化为人形的衣物，可那都是按照他还是一两岁幼童的身量买的，现在当然不合身了，只能再次给他穿上自己的毛衣了。
“啊！啊！”被毛衣束缚着的小乌龟很不高兴，开始拉扯毛线，被林商岩拍了一下手，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见林商岩沉着脸，眼神里含着责备之意，才讪讪然地缩回了爪子，缩在袖子里暗搓搓地搞破坏。
给小乌龟套上了三件毛衣之后，船也抵达了码头，船家气势汹汹地守在船头，喝问道：“喂！你这个小孩从哪里来的！”他的声音拔得很高了声音，似乎想引起码头上劳作的劳工注意，好将人贩子一并擒获。
“他……”林商岩正要谎称小孩一直带在身边，哪料小乌龟明显觉察了船家对林商岩充满恶意，于是冲他龇了龇白森森的牙，发出威吓的野兽低吼声。
船家吓了一跳，嘴里刚喊着“怪物”，往后退去的脚被船上的木浆一绊，“噗通”一声，失重的身体朝江面栽倒了下去，平静的江面顿时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偶尔伴有水花四溅，岸上劳累了半天的劳工看耍猴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哪有谁去辨认抖抖索索的落水者喊的是“救命”，还是“妖怪”呢。
林商岩却听得清楚，神色一冷，赶忙抱着小乌龟上了码头，三两下钻入了往来的人群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等到船家湿漉漉地爬上岸边，哪还见到“人贩子”的踪影，这还罢了，连渡船费都没收到，气得他破口大骂，而当料峭的江风一吹，冻得他牙齿“咯咯咯”地打起颤，便再也骂不出一句话来。
当晚，林商岩终于不用风餐雨宿了，他借宿在一家农家里，这里离有着“亚洲最大人参贸易市场”之称的小县城不远，每月数以万计的人前往长白山腹地那个被誉为“人参之乡”的良镇，因此倒是带动了周边乡镇的繁荣经济，可同时，人心也开始躁动起来了，一些农家开始做起了民宿生意，起初还能讲究良性竞争，可由于国外的人也到人参市场选购批发后，竞争逐渐激烈，他们为了抢生意，别说不用登记住客的身份证了，有的人还问客人需不需要特殊|服务，再不然还可以推荐村里开凿的温泉浴。
林商岩两辈子加在一起，还没有洗过温泉浴呢，他读书的时候，规规矩矩地勤工俭学，工作后兢兢业业地做好分内事，结交的朋友不多，娱乐也少，后来末世了，所有的水都污染了，别说洗温泉浴了，便是能喝上一口干净的水，对普通人而言，也是难上加难。
花了一百五十块钱，林商岩带着小乌龟去了温泉池，小乌龟还是儿童，身量没到“一米二”，检票人好心地提醒林商岩，儿童不能泡太久，否则晕厥了流鼻血了就麻烦了。
林商岩不以为意，小乌龟只在摄入足够的能量之后，才会进入沉睡，至于昏厥和流鼻血，普通小孩兴许会，可搁在小乌龟的身上，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温泉池非常简陋，被修建得很像城市里的公共浴池，这不，已经有三个结伴而来的男子坐泡在里头了，他们大声说着某个区域的方言，叽里咕噜一大串的，林商岩完全听不懂，原本想选个僻静的角落好好泡一下澡，可怀中抱着一个化作人形幼童的小乌龟，免不得担心小乌龟兽类的声音惊动了这三个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林商岩又折回门口，问检票人还有没有独立的温泉池。
检票人挂着职业性的笑容，眼里闪过贪婪的光泽，指着一壁之隔的地方道：“还有一间稍微大一点的温泉池，不过得加价。”其实那是村里供女性使用的温泉池，村中女性比率多，开凿的温泉池也就比较大，不过女性泡澡比较早，这会儿也都泡完回去睡热炕了，而留宿的参主都是男子，这个时间段里，那边的温泉池确实是空着的。
林商岩只得忍痛再加了一百块钱，抱着小乌龟去了隔壁的温泉池了。
烟雾氤氲中，林商岩舒服地倚在池边，眼睛微闭，浑身浸泡在温泉里，每条经脉舒畅得不得了，正享受着难得的舒适时光，可惜两个温泉只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围墙最上端安装了几个镂空的窗户，算是隔而未隔，隔壁稍有一点动静，这边就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林商岩经历过末世，末世最恐怖的，不是丧尸的嘶吼声，而是寂静的空间里，什么都听不到，隐藏在周围的虫蚁鸟雀都藏匿了声响，连流动的风声都像被谁封印了，整个天地里仿佛只遗漏了你一个人，那才是最恐怖的。
林商岩在隔壁畅谈声中，意识渐渐低迷，睡意悄然降临，丝毫没有觉察到齐胸的水位正渐渐下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停地下降着……
直至耳旁听到隔壁三个男子惊惧高呼的声音，林商岩才睁开茫然的眼睛，不明所以地侧耳倾听，隔壁声源嘈杂处中，分明夹杂着惊惧和不安的情绪。
“喂！你……你们的温泉池漏水了！”一个慌乱的声音传来，显然对眼前的现象抱有畏惧之心。
“什么？”闻讯赶来的检票员莫名的疑惑，“什么漏水？”也不怪他听不懂顾客的说，温泉池下镶嵌的是坚实的大理石板块，每一块都严丝合缝，只用一个管道排水，排水量几乎跟泉眼出水的量相等，水位是不可能下降的，更不可能会漏水！就算真的漏水了，周围又是石块堆砌而成的实地，泉水还能漏到哪儿去？
林商岩看向水位，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本齐胸的温泉水，现在已经降至腰间，而水位还在嗖嗖下降着，像温泉底下多了一个无底洞，正源源不绝地将温泉水全部吞噬了进去。
而制造无底洞的凶犯正在下降了的温泉池里快乐地扑腾着，时不时钻出水面，发出幼兽一样兴奋的声音，像鲸鱼一样喷出一条高高长长的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