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灵车沉沉向前,墨雪驮着柩辇,脖前的铃铛似传令的军号,在他们身后,雁策士兵无声跟上,很快在送葬队伍后汇聚成一道黑色的洪流。魏国国法,军队没有君王旨意不得轻易入城,但雁策军刚刚平定了一场叛乱,是有功之师,值此特殊时分,魏王也不好怪罪。
德高望重的老太傅在家中“忠正廉直”的牌匾下悬梁自尽,司天监的那位天师大人以妖道论斩,司农府被抄,廷尉署门前的石狮子倒了,上面沾着的暗红色血迹怎么也擦不干……短短几天,魏国的政局高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动荡余波下本应沸腾的酒肆茶馆却各个门户关闭,只在店前挂上了黑布白幡。
好谈夸,爱热闹的大梁人喧闹不起来了。那抹红色,似乎带走了一切欢庆的根源。
城门口,年轻的君王一身缟素。他的身后,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皆是一身素衫麻衣。
铃铛声呜咽响起,黑色的灵车缓缓行进。漫天纸钱抛洒下来,纷扬了整个棺盖。
十五的手不断探入纸钱中,扬起又落下。突然,他的动作止住了,有人按住了他的胳膊。
“就让孤送王妹最后一程吧。”葛洪温和的面容憔悴而悲伤。
十五不动了,身后的送葬队伍也跟着停下。
葛洪很不悦,对方那充满敌意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现在葛卿已死,对这个王妹,他心里只剩两人年少感情的美好追忆以及一丝不懊悔的惭愧。刚才的话,他是真心的。
“若非王妹的缘故,孤当场就可以治你冒犯君威之罪。”葛洪的语气里隐有了薄怒,“把纸钱给寡人。”
十五仍是不动,就那么冰冷地与对方对视。他清楚谁才是害死主子的幕后黑手。
就在两人间的气氛逐渐剑拔弩张时,百姓中不知哪位带头高喊了起来:“恭送将军殿下上路!”
“恭送将军殿下上路!”喊声先是陆陆续续,而后震彻穹宇。
葛洪一怔,下意识避开了身,黑色的洪流得以继续行进。
“将军殿下”,听起来有些违和的称呼,放在葛卿身上却再恰当不过。殿下,说的是她生而高贵的王室血统;将军,则是对她戎马半生的功绩肯定。生而为公主,却以将帅的荣耀厚葬,纵然芳华早逝,也够后世说书人评遣几段章回了。
如雪钱币仍在漫天飞扬着,今日的大梁城举城同悲,街道巷口只余黑白两色。上天似乎也被这哀伤的气氛感染,乌云中投下淡淡阴郁的光。在这天地齐暗的背景下,大片蹁跹飞舞的紫蝶便显得格外诡异夺目。任嫣涵赤足踏于云端,周身紫蝶纷飞,她扬手,身边的紫蝶便顺着她的心意向下方袭去。
下方的大梁城仿佛静止了。半空中飞舞的纸钱,人群张口的呐喊,柩车滚动的车轮……四周纷飞的紫蝶像一方绮丽的边框,将一切定格在之前瞬间。
紫色发丝轻扬,任嫣涵立在墨雪高高仰起的马头上,俯身一探。厚重的棺盖被掀开,葛卿披坚执锐,一身戎装,面上却静谧而安详。
任嫣涵的红唇一撅,似有不满:“小家伙,让你不听姐姐的话,吃苦头了吧?”她纵身一跃,落入棺材中,足尖却奇异地没有碰触到葛卿的身体。葱白的手指抚上那人心口,冰冷的铠甲刺痛了她的指尖。任嫣涵鼻子微酸,绿眼睛里泛起湿意。“很疼吧。”她想,“还有,都这样了还穿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干嘛,重不重呀?”下一刻,她的神采又飞扬了起来,“不过没关系,姐姐说过会等你的。喏,这次的救命大恩,你必须要以身相许哦。”
她一只活到不知时间为何物的魅,要颠转个轮回,不过是动动手指费点修为的事。只要……任嫣涵伸出指尖,轻点向葛卿闭合的双眼。
狂风骤起,紫蝶安分的双翅毫无征兆地猛颤不止。
“眼睛呢?小家伙你的眼睛呢?”任嫣涵早没了之前的从容,失声尖叫道,“没了眼睛,姐姐还怎么救你?”
“若你真是为我好,就祈祷我不要回来。”她脑海中蓦地想起这么一句。
“姐姐,姐姐当然是为你好。”任嫣涵惶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姐姐之前是开玩笑的,姐姐不要你以身相许了,姐姐…姐姐只要你回来就好。”
“小家伙你是不是也在跟姐姐开玩笑呢?别再顽皮了,告诉姐姐,把眼睛藏在哪儿了,啊?”她发疯似的在棺材里翻找,甚至把葛卿的尸体抱了起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乖,别闹了。告诉姐姐,你把眼睛藏哪了,什么事等姐姐把你救醒了再说。”
回答她的只有没有血色的嘴唇和冰冷得能把人心冻住的铠甲。
紫蝶的双翅在振颤中化为飞灰,眼看术法即将维持不住,任嫣涵只得弃了棺材里的躯壳,化作紫色流光向远方寻找可能的希冀。……
* * *
青梅的酸涩和烈酒的辛辣融为一体,从喉头一路灼烧到肚腹。葛洪勉强咽了一口,余下的尽数倾倒进身下的淇南河中。
他自嘲一笑:“王妹,为兄终归不是英雄,饮不了你最爱的这青梅酒。但是为兄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好好守着这大魏江山。喝下这杯后,安心上路吧。”
“王上,时辰到了。”一旁的内侍官提醒道,用红漆盘捧上一个瓷罐。
葛洪低头看着瓷罐里青灰色的骨灰,眼底生出些许复杂。之前他担心葛卿体质特殊,怕死后仍有异变,从送葬时就暗地里派遣秘术士一路跟随。哪知道王妹就这么平静地入了殓,平静地被烧成了灰,如今似乎也要平静地被自己抛入这先祖埋骨的圣河中。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任尔生前如何艳艳风华,死后也不过一包纸灰。
葛洪祷祝完毕,将手中瓷罐一扬,按祖制将葛卿葬入淇南河水中。
浪花一卷,那灰白色的粉末便消失不见。淇南河依旧滚滚奔流,只有天边的残阳如血,像是留给葛卿的最后祭奠。
一个浪头打来,红色余晖蓦地一沉,水天相接的地平线上,湛蓝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