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已经开出城郊，可即便离了那么远，远处城里的一声巨响他们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范应被轰炸声一惊，下意识去看谢舟扬。谢舟扬似有所感，也转过头来看范应一眼，他眼里的担忧明晃晃得挡不住，细细琢磨下，其中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悲戚。
这不是范应应该有的情绪。
谢舟扬心下一动，伸手在范应肩上拍几下，似是安慰。
“少了一箱？”郑素平嗓音都在打颤，她又惊又怒，但环顾一圈，周围学生们个个都是惊恐，郑素平压下自己的情绪，尽量冷静下来，“所有人下车，小钱你去把你们那辆车的人也都喊下来。”
不消多时，两辆车上所有人围成了一个圈，圈里的是队伍里的负责人。一时间，众人都沉默着，像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圈里有人说话：“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清点不到位，造成这样的失误，我……我对不起大家……”
说话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话说到后面，已经忍不住跪地痛哭了，旁边年轻人里有几个脾气暴躁的，一听就忍不住训斥起来。
“好了。”郑素平眉头紧皱，“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们现在是要讨论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哭声低下去，抱怨和责骂声也渐渐消失了。范应在外圈，他插缝看内圈的人，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手里拿着一杆烟枪，没有点上，而是一下一下敲着手心。
郑素平愁眉不展，她叹气，说：“大家表个态吧，是回去，还是……”
郑素平话音才落，远处城里又一声轰炸声，众人一惊，队伍里少数的几个女孩里有人没忍住小声尖叫了，声音虽然不大，却仿佛一记响钟打在众人心上。
“城里已经被轰炸了。”有人躲在人群里说话。
人们又开始沉默，气氛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范应狠狠吸了几口气，即使是身处满目绿意的山道上，他还是觉得空气实在稀薄，他必须要费力地呼吸。
谢舟扬突然握住他的手，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被影响。”
范应深呼吸，他甚至主动反手握了谢舟扬的手，然后缓慢地点头。
谢舟扬却心底一沉——他已经被影响颇深了。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有一会，还是郑素平说话了：“我回去。”
“素平！”
“郑老师……”
“我是负责人，出了事我就有责任，我回去拿。”郑素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已经收起了所有的纠结和犹豫。
范应看得心惊，在郑素平说“回去”的刹那，范应心里的悲伤前所未有地涌动着，这种苦楚几乎要让他掉下眼泪来，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也去”。
谢舟扬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范应，急切地喊了一声“怀生”，众人闻声回头，就看见新加入的廖君半拥着廖息，廖息脸色惨白，还有些恍惚。
廖息半边身子靠着廖君，在郑素平看过来时，还出声：“郑老师，我和你去。”
“说什么胡话！”郑素平眼眶微红了，“你别任性，好好跟着你小叔。”
“郑老师……”廖息还想说什么，廖君把他抱紧了些，贴着他耳廓低声喊他：“范应！”
范应回过神了。
郑素平没听见谢舟扬说什么，只当是他劝了几句，郑素平又多看了范应一眼，转过去继续商量正事。
“我的目的和责任就是把所有文物平平安安完完整整送到安全的地方。”郑素平看着所有人，语气坚定，“我知道现在城里很危险，所以大家不能都回去……我的建议是，我回去，大家继续走，留几人在城郊外接应。”
“不行，我们的任务是护送天子城馆藏文物，那箱是不是文物都不一定，拼命去换实在太冒险了。”何辛果断地拒绝郑素平，“我的建议是放弃那只箱子。”
“如果箱子是原件，我们这样做就是放弃了一箱文物！”郑素平立刻反对。
何辛烦躁地把额发用手往后一梳，“如果箱子不是原件，你冒着危险回去拿的就是一箱普通的藏品！”
郑素平没有说话，她等到何辛情绪稍微稳定下来，才说：“即使是普通的藏品也是有价值的。”
“可它的价值抵得上人命吗！”何辛大怒，他急促地呼吸着，鼻翼翁动，嘴唇也在发着抖，“素平，孩子还在昆市啊。”
郑素平一愣，眼泪滚落下来，“我知道，但我不能……不能眼看着我们的文化遗落在废墟里。”
“它们不只是一个罐子，一只瓶子，一幅画一本书，它们是我们的文化，是我们的历史啊。”
“这个世道已经这样了，我们读书人，保不住我们民族的人，我们难道还要保不住我们民族的文明吗？”
“那一箱的，是文物也好，是普通的个人藏品也好，都是先人的文化。”
“我们不能让后人要研究我们的文明时无迹可寻。”
郑素平慢慢的说着，没有人打断她。
城里的炮弹远一声近一声响着，没人再说话。
郑素平起身，她坐的那辆车的司机也跟着起身。
“等等。”何辛出声，“你留下，我去。”
郑素平摇头，“从这里到贵市还有很长的路，也还有很多变故，你要留下来，护好两车文物和这里所有人。”她顿了顿，“我会带着文物安全回来。”
“老师，我也去。”一个个子挺高的年轻男生从人圈里走出来，“我跑得快，遇到什么事能带着文物跑，老师，带我一起去吧。”
“老师也带上我吧。”另一个年轻男生也走出来，“我从小力气就挺大，一只箱子不轻，带上我好搬回来。”
郑素平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高个男生又说：“老师，您上课时说过古物是我们的文化的根，这根要往下扎，需要我们年轻一代的努力。”
郑素平看着她的这两个学生，再次红了眼眶，连声说着：“好，好。”
一辆车上的文物箱被搬下来了，堆在另一辆车边，郑素平和两个年轻学生上了车，司机调转车头，发动机已经响起来了。
“素平。”老先生的烟枪点起来了，“你……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一天。”
郑素平坐在车上，她一个一个看过车下的人，她的家人、朋友、学生们。最后她看到那个和她大儿子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年轻人面色发白，看她的眼里的悲伤浓得几乎要凝成眼泪滴下来。她对着年轻人笑了，就像几个月前她送她的孩子们离开时的笑。
送郑素平他们回城的车回来了，文物箱又被搬回车上。
天色似乎是突然暗下来的，稍不注意，就已经入夜了。留在原地的人怕引来敌人，都没敢点火，就开了两盏电筒，光不亮，勉强照清个大致轮廓。过了八点，他们才开始吃晚饭了，每人一块一个半女人巴掌大小的干饼，伴着凉水咽下去。
范应有一口没一口咬着干饼，目光总是往车边老先生那里飘。老先生自下午郑素平离开后，就一直在抽烟枪，天亮着时是细细的烟雾，天黑了，就是一晃一晃的红光点。
一只水壶被摆到范应面前，挡住了范应不老实的目光。范应顺着水壶看过去——谢舟扬坐到范应身边，“喝点水，饼太干了。”
范应接过水，喝了一口，又还回去。
谢舟扬也喝了口水，凑近了，说：“你不能对这些人投入太多感情，这是个幻境，只是个梦，你要记住这点。”
范应看了谢舟扬一眼，没说话。
“这个幻境的缔造者的情绪会影响到你，使你产生一些不应该的情绪。”谢舟扬盖上了水壶，在手上轻轻晃着，“你要认清楚这些情绪是不属于你的，如果被影响太深，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你会永远留在这里。”
“我知道。”范应闷声说，“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过去了，我没办法改变。”
“……”谢舟扬稍作沉默，“是，我们没办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