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县太小,小到正儿八经的门阀子弟都不愿意进入这个小地方当官,不论是北齐北周,还是大随,不管这天怎么变,这小县城的所有官吏,一直都是出自三个小家族的,百余年来从来没有例外。历史悠久的联姻策略,以及不肯外嫁的习俗,又让这三个小小的家族全部都是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几乎不知道互相该怎么称呼。
如此一个高度垄断,土皇帝中的土皇帝的小县衙,自然是所有人联手借着朝廷的赋税的名义,玩命的压榨民脂民膏,转入各自的口袋,即使属于朝廷的粮仓,钱库,同样早已被各家当做了自己的东西,搬到了自己的仓库。
“圣上明日一定到,立刻把东西全部补齐。”县令厉声道,这些愚蠢的亲戚啊,不到刀架在脖子上,竟然就不肯把东西吐出来,只知道一味的叫穷,指望别人家多出点。
“今夜子时,谁不交齐了粮食和库银,我亲手砍了谁的脑袋!”县令恶狠狠的,一点都不玩虚的。
……
“杨広的名声非常好啊。”萧瑀微笑着,杨広这一招确实蛮厉害的,现在各个官员都在议论着,一面倒的夸奖声。
“收买人心而已。”萧皇后冷笑。杨広只想统一天下,超越杨坚,哪里有在乎过天下百姓,更不会在乎外敌入侵。
“和太原李家是一丘之貉。”萧皇后看透了杨広和他的亲戚们,心中只有天下,百姓,外敌,都只是纸面上的文字而已,不需要在意的。
“杨広还是在意的。”萧瑀笑道,杨広死要面子,被蛮夷藩国入侵,太丢面子,那是一定要挣回来的。
“老杨家的面子,老杨家挣回来。”萧皇后笑了,这几天杨暕兴奋的不行,是不是握拳大喊着这句话。
萧瑀微笑,这个外甥智商感人“抗击外敌是大义,杨広登高一呼,这天下就不会有人能够反驳,唯有称赞,天下百姓更会被杨広的口号迷惑,以为皇帝英明,仇恨其余造反作乱的臣子。”这个迹象即使在远离权力中心的江南东道,也是非常的明显,各地的百姓都在兴奋的谈论,“圣上是个好皇帝,就是臣子不太行”,“圣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什么的,不少底层官员更是热泪盈眶。
“这些我都不在意。”萧瑀认真的说道,百姓,官员,其实闹不出花样的,被杨広收买了人心也无所谓。“我担心的是……”
“十二卫。”萧皇后道。
萧瑀点头,第一次远征高句丽,十二卫中有八卫伤亡惨重,烈士的遗孤遍地,三十几万将士的家人亲属,越是深究亲戚关系,越是以几倍的数量不断地放大,数百万人的悲伤和愤怒,造成了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
当杨広不玩弄文字,不玩虚的,干脆的带兵东征,这数百万人铁定是一万分的拥护杨広的,杨広以前的任何错误,哪怕是间接害死了洛阳几十万百姓,都会被这些将士家属毫不犹豫的无视,乃至洗白。
“几百万铁杆,还是不少世代练武的铁杆。”萧瑀苦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头子当兵吃军粮,儿子就有很大的几率也是从小练武,准备当兵吃军粮的。
“几百万能打的铁杆。”萧皇后倒抽一口凉气。
“是啊。”萧瑀皱眉,作为皇帝,想要拉粉丝就是真的容易。
“更糟糕的是,此时此刻,我们万万不能向淮北道动武。”虽然大随进入了静坐分裂,但是,谁若是露出了破绽,很可能就会被周围的势力撕成碎末。杨広大军离开淮北道,徐州,以及杨広大军自身,都是其余势力攻击的好机会。
“是啊。”萧皇后无奈的叹息,大义之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有坐看杨広招拢人气,流民,军队,钱粮,甚至是一路剿灭那些敢有不臣之心的地方官员了。
“这扩张就会非常的快了。”萧瑀长叹,山东,河北,以及一路向东而去的所有郡县,都必须老老实实的投降在杨広的大旗下。
“还能借此机会清理流民。”萧皇后道,招了流民打仗,一举两得。
萧瑀笑而不语,萧皇后还是太天真了,流民怎么可能愿意去辽东打仗呢,任何一个朝代的流民只会和本朝的官府玩命,却绝不会为了官府和外族对抗,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萧皇后问道。
“只有一件事可以做。”萧瑀无奈的道,不过,不急着做。他微笑着“我还在等胡雪亭做一件事情。”
……
洛阳。
司徒府的牌匾高高的挂着,竟然没有被人打碎,也没有毁在大火之中。
府中,数百人在尚且算完好的花园中大声的笑着,不时的举起手中的酒杯,或者拎起一只鸡腿蹄髈什么的,与周围的人欢笑。
“你们说,朕是不是上应天命?”裴长才穿着一件黄色的衣服,一脚踩在案几上,大声的笑。背后远处,是一座残破的楼宇,烧焦的梁柱倔强的立着,却已经看不见当日的锦绣。
“裴老大当然是皇帝的命!”有人大声的道,“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裴老大家里那棵树啊,枝叶展开有半亩地呢,就像皇帝家的马车顶盖一样,多威风啊!除了天生的皇帝命,谁家有这么大的树!”
“裴老大十岁那年,就赶着牛车进城买东西了!我就在牛车上,但是吓死我了!”又是一个人大声的道,手里的鸡腿四处指指点点,“你们知道为什么?”
周围的人早就知道了,这听过几十遍的东西,还有谁不知道,但大家看着裴长才得意的模样,知趣的问道“快说,快说!”
那人看了一眼裴长才,大声的道“因为那辆牛车啊,其实是隔壁张地主家的,上面还有张地主的老娘在!”众人配合的哄笑,然后大声的赞叹,果然胆子大,有帝王风范什么的。
“大哥,我等拿下了洛阳,攻占了皇宫,做了皇帝,这辈子都值得了!”石子河大声的道。话中的水分很多,比如皇宫其实被杨広临走的时候一把火烧了,毛都没有剩下,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把杨恕的司徒府作为皇宫了。
裴长才大声的笑,拍着胸脯“老子带你们替天行道的时候,就说过了,你们只要跟着老子,总有一天吃香的喝辣的。”周围的数百人大声的欢呼。
“吃完了酒肉,我们再出去干一票!老子要新的女人!”裴长才大声的道,有人跟着大叫“就是啊,老子的女人都玩腻了,要换个新的!”有人大喊“老子要玩富家小姐!”那些大手大脚的普通妇人,全部砍了,免得浪费粮食。
“浪费啊,我砍了做成肉酱,滋味不错!”有人大声的道,一脸的得意,吃人肉的都是英雄豪杰,普通人怎么做得到,他就是该成为人上人。
“去干一票大的!大家都去!”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裴长才转头和石子河对视一眼,暗暗点头。闹腾了这么久,终于把气氛烘托上来,让一群贼人愿意出城抢粮食抢女人了。
裴长才和石子河两人原本聚集了两万流民造反作乱,人多势众,比李建成招揽的其他流民势力都要大很多,否则也轮不到他们在洛阳称帝。但随着各地流民势力不断地进入洛阳,他们两人对流民的掌控却在不断地下降。洛阳城中七八万流民,裴长才和石子河有两万人,已经不是压倒性的优势了,随便几股流民联合起来,就能反抗他们。
只是,这洛阳城里百姓家中留下的粮食,银子,已经被尽数劫掠一空,再也找不到一丝了,若是不能从洛阳周边的郡县获得粮食,只怕七八万流民都要饿死。
“该死的李建成,竟然不知道天意。”裴长才愤愤不平,他得到了洛阳,他自然是皇帝,所有人都该听他的,李建成竟然不听话,还把所有的粮食都带走了。
石子河低声道“只怕必须去的远一些。”洛阳郊区早已被劫掠一空,要去其他更远的地方才有粮食了,但那些地方的官府很不识趣,不但不知道投降裴长才和石子河,竟然还组织军队抵抗,洛阳城中的流民势力打了几次,都草草的丢下了十几具尸体,就退回了洛阳。
“只死了十几个人,就退了回来,废物!”裴长才和石子河对此鄙视极了,当日他们数万流民拼死厮杀,干掉了多少十二卫的士卒,杀了多少洛阳百姓,死了多少流民兄弟,才夺取了洛阳,这些后来的流民竟然才死了十几个人,就不敢进攻一些小县城了,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
“都没吃的了,不打下一些县城,大家都要饿死。”裴长才冷冷的道。洛阳周边是有五大粮仓的,够几十万人吃几年的,但是,那里不但有坚固的城墙,还有大量的精锐士卒,流民中谁也没有勇气能攻打下粮仓。剩下的选择,就是洛阳周边的郡县了。
……
某个县城中,锣鼓声震天的响着。
县令惊恐的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人靠近。只看那乱七八糟的阵型,服饰,以及手中的棍棒,就知道那些人是洛阳的流民贼军。
“贼子!”县尉大声的怒骂,指挥着县里的百姓和士卒们站在土墙背后,死死地握住手里的刀枪。
“能守住吗?”县令脸色发白,前几次流民贼军不过是几千人,这次怎么看都有数万人,不会是整个洛阳的所有贼人都来了吧?
县尉根本没注意县令说什么,几千敌人也好,几万敌人也好,反正县里就只有这么点人口,就算人人上阵,兵力也不过三千,何必去想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贼人都是废物,我们必胜!”县尉大声的叫着,士卒和百姓们奋力嘶吼,但声音中的颤抖和惊慌,白痴都听得出来。
“完了!完了!”县令哭着,还以为能够在京城附近弄个县令,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没想到大随的世界变化竟然这么快,他完全跟不上节奏。
县尉盯着远处的贼人咋咋呼呼的靠近,大声的叫着“我们有土墙!丹阳县靠土墙打败了百万贼人,我们靠土墙,打败几万贼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前几天,我们已经做到了!”
百姓中有人大声的呼应,要不是县尉在得知洛阳大火之后,当机立断,立刻仿效丹阳,在县城周围搭建了泥土围墙,那么毫无城墙的小县城绝对不可能支撑到今日。
“我们可打赢一次,就可以打赢十次,百次!”县尉继续大声的鼓劲。
百姓们看着那远远超过全县人口的贼军人数,只能无助的大声的嘶吼。
“都是种田的,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有人喃喃的道,那些流民在不久之前,还是同样拿着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为何忽然就这么残忍了。
那县尉心中一凛,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有怜悯之心。
“若是我们输了,他们杀了进来,我们的妻女会被贼人(奸)淫,我们的房屋会被贼人烧毁,我们的尸体会被挂在树上!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县尉大声的喊,百姓们心中一颤,洛阳郊外村庄的惨状,他们都知道,一具具赤(裸)的尸体躺在田地里,村庄里,官道上,回想起来就浑身发抖。
“拿起武器,背后就是家园和妻儿老小,我们没有退路!”县尉大声的叫。
一群百姓浑身发抖,没有退路!
县城外,流民慢慢的靠近,有一个贼人头目狞笑着看着县城丑陋的泥土围墙,大声的叫“弟兄们,跟我上!”
数万流民齐声大吼“杀!”却只有数百人跟着那个贼人头目冲向了泥土围墙。
“稳住!不要怕!”那县尉大声的喊,泥土围墙后,一群百姓双手发抖,手中的锄头刀枪棍棒激烈的颤抖着。
十几个贼人跑得快,率先冲上了泥土围墙,顺着泥土不断地向上面攀爬,身形立刻缓慢了。
“杀!”县尉大声的叫,对着冲上来的某个贼人就是一枪,刺穿了那贼人的胸膛。
“杀!”其余百姓棍棒齐下,立刻打的那十几个贼人滑下了泥土墙,逃回了流民大军。
“万胜!万胜!”县尉带头大喊,百姓们齐声叫着,声音传出老远。
裴长才和石子河对视一眼,只觉那些流民的战斗力已经是负数了,这么多人打一座泥土墙,竟然死了一个就逃了回来。逃个毛啊!对方也就只有几百人好不好!
“要不要分兵?”石子河低声道,这个县城再小,也不是区区几百丁壮能够守得住的,流民大军人多,随便一围,大军一上,立马就能打破这个县城。
裴长才有些犹豫,厉声道“我等想要争霸天下,难道连一个小小的县城都打不下来?乘这个机会,让大伙儿锻炼一下也好。”傲然环顾周围的其他流民头目,要是其他头目的手下损兵折将打不下一个小县城,他们二人随手攻下,对那些头目会是多么大的威慑力?以后皇帝的位置就稳了。
石子河懂了,杀威棒。“好,那就再派其他人上。”
裴长才对着其余流民头领大声的道“谁家兄弟攻打下了这座县城,朕立刻封他大将军!”
流民轰然叫好,一群头目互相看了几眼,谁也不傻,没打算折损自己的力量。
“弟兄们,皇帝说打下了县城,我们就是大将军,大伙儿一起上啊!”有流民头目大声的叫着。欢呼声中,数万流民蜂拥而出。
泥土围墙上,县尉脸色惨然,数万流民一哄而上,这县城是绝对守不住的,只要有一个贼人杀入了泥土围墙上,或者有一个百姓逃走,整个防线立刻就会崩溃,剩下的,就是流民对百姓的一边倒的屠戮。
他看着贼人蜂拥,喃喃的道“想不到我李靖竟然死在贼人的手中。”
数万流民的背后,忽然有苍凉的号角声响起。数万贼人纷纷止步,回头张望,这号角声绝对不是流民能弄得出来的,流民军大多没有号令,偶尔拿几个破铜锣敲几下的,已经是训练有素的贼军了。
一支骑兵出现在流民贼军的背后,千余人牵着坐骑,缓缓的靠近。
“不好,是官兵!”贼人中有人大声的尖叫。
“快逃!”“官兵!”数万流民慌乱不堪,乱成一团。
裴长才和石子河大声的呵斥着“不要慌!才不到千人!我们能赢!”
“呜!”号角声又在另一个方向响起,同样是近千骑兵牵着坐骑,缓缓的靠近。
“是骁骑卫!是杨将军!”一直缩在泥土围墙下哭泣的县令猛然冲上了泥土围墙的顶端,看着骑兵的旗号,大声的欢呼。
“骁骑卫来了!骁骑卫的大军来了!”县尉当机立断,大声的呼叫。县城的百姓欢呼,大随最精锐的骁骑卫来了,贼人算个毛?
裴长才和石子河看不懂官兵旗号,听着县城内百姓的欢呼,脸色刷白。
“骁骑卫?”裴长才颤抖着道,白痴都知道骁骑卫来找他们算账了。
“别怕,我们杨司徒都能杀,还怕了杨司徒的儿子!”石子河脸色大变,完全想不起杨恕的名字,能够记得“杨司徒”三字,已经是一万分的了不起。
“我们人多!杀了骁骑卫!”裴长才和石子河大声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