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奈还在失忆,但是失忆的速度很平稳,至少他能记得我对他的好,仅限于此。
即使是作为残废的囚徒,尼奈依然是个傲慢冷淡的家伙,他在日记上记下他能回忆的一切,听我叙述的一切,甚至去分析推断我有没有骗他,有没有记错,他的谨慎和疏离变成他人格的一部分,可惜,他偏偏没把这份冰冷带给他的变节者朋友。
我没透露这个,我只是说,我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只是一次次告诉他,世界被拯救,他是救世主。尽管他从未因为这份虚名表现出一丝快乐。对尼奈而言,他的存在意义从传递出消息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破碎了。现在这个抱着虚无残片苟且活着的他,只是一些冰凉的碎屑。
我靠近他,还没走进,他就十分谨慎地回头——尼奈绝不会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我了,对他而言,我始终是个陌生的故事叙述者。尼奈还在地上用笔画了一个小圈,他不许我进入那个圈,否则他会不安、恐惧、充满敌意。
我能做的,只是一次次温柔地靠近他,尊重他的无情隔阂,然后享受这支离破碎的美好时刻。我坐在圈子外面看他,问他:“今天想听什么故事?”
尼奈翻了翻前面的笔记,对着之前的内容看了看,我以为他想让我继续讲我和他在克莱活墓里杀死魔龙艾莲卡的故事,但是他没有。他说:“讲讲刚才你去干什么了?”
“刚才?”我心虚地抓扯头发,尴尬地抬起眼,微微皱眉又故意笑道,“刚才有个漂亮姐妹要勾引我。”
他手上的动作停下了,有些纠结地,像是要问我什么,却迟迟说不出口。最终,他背着我,回了一句:“每次宴会都有人勾引你吗?”
我打趣道:“这需要我的预言家计算一下。”
这次,他回头望我,想必是觉察到我在调戏他。然而尼奈对任何调情的反应都是冰冷僵硬的,这很正常,我也习惯了。而我享受的,正是现在——他疑惑地向我走来,坐在那个“圆圈”里面,皱着眉头望着我。
我笑着看他:“你想说什么?”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我又不是真的全知全能的预言家。”
当然了,我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我很享受他现在疑惑的表情,在那冷淡的冰雪中,我竟然看出一丝浅浅的不甘。
我低下头,叙述道:“在克莱城中,我是最不受欢迎的家伙,但是还是有些饥渴的小姐妹们喜欢我这样……”
“等一下。”他打断我,然后靠过来。他的表情阴晴不定,低着的眼像在纠结地算计什么理不清的东西,每次他想开口挑明什么,又硬生生地靠惯性把那些早该脱口而出的句子吞咽回去。
我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只是知道他肯定是纠结着要对我说什么。
大多数时候我不会这么做,但是现在,我只是希望离他更近一点。我拉着他的锁链——按照规定他必须戴着那该死的锁链——然后踏进他的“私人领域”,也没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我只是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闭着眼,轻捋他的碎发。
我们的距离近到一种危险的地步,我知道尼奈并不喜欢这样,他厌恶靠近他的一切事物,像孤独的疯魔一样想要疏远这残酷世界的一切。
我希望温柔地靠近他,我可以不做任何事情,只是享受彼此活生生的呼吸和破碎的温暖气息。我也知道接下来必然会发生什么。
他推开我,十分固执地把我从那个危险的私人空间里推出去。他抱着自己的双腿,深藏在乱发里的目光凛冽如冰,那是无法融化的冰雪,那是他偏执而伤痕累累的灵魂。
面对这无端的敌意,我无可奈何,只能远远凝望。他像受惊的刺猬一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过了很久很久,他睡着了一样,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是望着他。直到精神无法战胜疲惫的躯体,我便昏昏倒下。
我醒过来的时候,尼奈已经从他的创伤中暂时解脱,他继续写他的日记。
我发现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团线,竟然把线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笑着问他:“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他头也不抬,只是书写的“飒飒”声停止了。
我随口说:“你害怕我突然消失了吗?”
尼奈放下笔,什么也没说,只是疲倦地趴在桌上,再也不动了。
“你怎么了?”我正想走过去看他,发现自己踩着那道私人空间的线了。好吧,我也不想再做多余的事情,循序渐进,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得更近,不依靠威胁也不依靠暴力手段,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真真正正地融在一起。
这团线,实际上是没有用的。因为尼奈所在的空间并非真实的空间,我们只是在一场幻梦中相逢,而我恰好禁锢着他脆弱的灵魂,否则他会死。我对他的爱意成为他的枷锁,这是我最不愿思考的问题,我的爱禁锢了他的自由,我也无法让他对我不设防备。我们相处的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小心翼翼,我怕一不小心就会让这被粘好的玻璃碎片被再次摔破,而克莱的浮华幻梦一次次将我麻痹,使我不想去探究关于事实的一切。
实际上我知道一部分,所以我能审视当前的一切,可是为了尼奈,我只能受制于他们的束缚。
在我离开梦域回到克莱王宫的时候,那套在我手腕上打了死结的绳子落在地上。
尼奈知道,我也知道。
回到王宫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
“没名字的家伙,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又是那个麻烦的女人——混血者卡姗。卡姗勾上我的肩,熟练地把正要溜走的我抓回来。
“对不起,我现在很忙。”我推辞道。
她摇头,十分坚定地说:“我不开玩笑了,大人,我是来帮您的。”
“什么?”我推开她,“亲爱的小姐,您回去好好清醒一下,而不是在路上随便抓个头脑昏沉的家伙,自以为是地谈起你的狂信论。”
她继续摇头,说:“我来克莱城是为了寻找魔神之妻的遗骨,我们的王要用它复活自己的现任妻子,他的王后被一个发疯的祭司杀害了。”
“那关我什么事?人类的王要复活他的妻子,和我这该死的克莱怪物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去,也许可以逃离你们的命运。”
“你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回去,难道你不知道我这样的污点人士是无法离开克莱王宫的吗?小姐,请你清醒一点。”
“你的尼奈不是还活着吗?不想为他复仇吗?多可怜的家伙,被亲生兄长抛弃,被亲密的朋友背叛,像个宠物一样在幻梦之域苟延残喘,你不想为他复仇吗?听说你很喜欢他,听说你很向往正义,还是说,你所谓的正义就是用自己的特权把喜欢的人监禁在脚边,让他成为你的狗,时刻被你宠幸操`弄对吧……”
她还没说完,我揍了她一拳。
这是我唯一一次对小姑娘动手,而且揍了她以后,我并没有一丝后悔。无论是她说的这些东西,还是她说这些东西的动机,都摆明了姿态要逼我揍她。所以我并不认为我有什么过错,而我扭头就走也是合理的。
但是混血者仍然在我背后大叫:“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吗?”
我对待疯女人的办法就是无视她们,她就和克莱城里那些“未成年”女人一样疯得发狂。就算从蛮力上说,我也没法成为她们的对手。
“小子,我和你是一伙的。”她继续缠上我,强硬地抓着我的手,在我耳边低语,“我不认识你的尼奈,但是我确实和你是一伙的,听我说,阿珀斯娶了人类的公主当了人类的王,现在大家都想借他的光,当然,我是说那些——人类。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那个该死的法师想唤醒他作为魔神的部分。阿珀斯和你们的魔神是二位一体,他的人性越薄弱,他的魔力便越强。”
“别废话了,所以你想要我怎么样?”
混血者仰着脑袋,朝周围望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才缓缓说:“我们还在墓中。”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难道你能让我出去吗?我也不是想要找那个疯子法师复仇,我只是想要让尼奈得到自由。”
她抿嘴一笑:“想要在所爱之人身上寻求自己得不到的救赎?”
“与你无关。”我甩开她。
“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更何况在这一点上,你我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