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形之下,鸠克尔就安静多了。发呆几乎占据他所有的闲暇。任职之初,你经常找鸠克尔聊天,想让他多说些话,妄图以此找回那个絮絮叨叨的鸠克尔。哪怕一两分也好。但是,聊天使鸠克尔痛苦。他已经无法负担实时聊天所需要的脑力消耗。你说完一句话,他需要二三十秒才能反应过来。反复认识自己的迟滞,反复戳弄被损毁的自己,这对鸠克尔来说是非常残忍的事情。你见过他在同你聊天之后躲起来偷偷哭泣。你曾想向鸠克尔道歉,你想问鸠克尔,问他是否怪你。但是,这次哭泣使你意识到,不必问了,也不能问。鸠克尔一定会回答“想什么呢,老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他曾经对你说过的那样。然而,这回答不能使他的境遇变好分毫,甚至,这回答也不能减损你的愧疚感——要不是那个“错误拨出”的通讯,鸠克尔本不必遭遇这些,他本不该与你分享那片致命的饼干,本不会与你一同挑衅食堂门口的监视摄像头。
你忽然想起,相识之初,即使被惩罚清理五万台余模拟器,鸠克尔依旧有闲情操纵打扫机器人,他令它在过道中间跳舞,并因此被延长了惩罚期。
你想为鸠克尔做点什么,然而你自身难保,你们都是被锁在囚笼里的、被用来展示的人形生物。
你只得在生活上多照顾鸠克尔一些,虽然在管家机器人的包揽之下,你能做的不多。你提醒他添衣,提醒他多喝水,提醒他多做些运动以保持健康。因为关注鸠克尔的生活,你发现了一些事情。你发现,毋需穿着正装的时候,鸠克尔一直戴着毛线帽,他常戴的有两顶,一顶是饼干形状的,一顶是四色彩条的。他还有一只风铃,是用营养剂的空瓶制作的,不怎么漂亮,但是每一只空瓶都被打磨过,光亮的表面被处理成磨砂质感。这风铃一直挂在他的宿舍门口。
你惊怖非常。
你甚至不敢直视鸠克尔的双眼。
你无法面对自己给鸠克尔带来的损伤。
因为这份惊怖,你开始躲着鸠克尔——你并不打算躲他太久,但是你需要时间清理思维,你需要时间使自己面对自己无意间制造的灾难。
这是很艰难的。
不过,很快,这艰难的日子就结束了——某天晚上,道过晚安之后,鸠克尔回房,用弹力带杀死了自己。
那弹力带是你买给他的。是黑色的,弹力很大,很长。太长了。鸠克尔吊死自己的时候甚至蜷着腿。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杀死自己的,你猜他死时是蜷着腿的,他蜷着腿将自己的头颅挂在弹力带上。
那弹力带太长了。被发现时,鸠克尔的脚尖拖在地上,膝盖弯着。他只要站直就能踩住地面。稳稳地踩住。你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毅力才能让他一直蜷着腿,在足够长的时间里。
你教他用卧室门夹住弹力带的方法锻炼。这可以很方便地塑造背部肌肉。你教他的时候是雀跃的,虽然这雀跃是假装的。事实上你早就知道这个方法了,但你还是装作才知道的样子。你兴奋地跑到鸠克尔面前,赠他弹力带,与他分享这个小窍门,你希望这能给他带来一点儿活力。
那弹力带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