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微微点头,在暮玄清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谢谢。”
她说了“谢”。
两个人相对而坐,身子挺得笔直,脸上的神情肃然中透着一丝紧张,就好像是暮晚初次登门觐见什么大人物,又或是暮玄清在迎接什么大人物的突然造访。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目光紧盯着桌子中央的那盏油灯,好像在数灯罩上的污点。
最后还是暮玄清清了清嗓,干笑了一声,说:“那个……都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傍晚的时候见了大祭司,说你最近要出远门,让我过来看看。我记不清路了,在树林里耽搁了很久。”
暮晚淡淡道,说话的同时目光看向暮玄清的眼睛。而暮玄清却在第一时间转移了视线,他茫然四顾,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这样啊,那你还没吃饭吧,我看看有什么吃的。”
暮玄清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却在暗道:该死,长大了眼睛竟然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暮晚了,也更久的没和她坐的这么近。暮晚小时候就和她的母亲很像,长大后则更加相似。如果不是暮晚冷淡的眼神远不像她母亲那般温柔,他几乎就要以为是他爱的人又活了过来。
屋子四周都是黑乎乎脏兮兮的,根本不像是能放吃食的样子。暮晚知道他只是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也不拆穿,只是轻轻咬了咬牙,暗暗冷笑。
就是这种感觉,这个男人明明很讨厌自己却又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明不想要自己这个女儿,却又会找机会探望她,这一切只是碍于父亲这个身份吧。
暮玄清四下看了看,终于意识到家里并没有吃的,其实对他这样修为的魅来说,食物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况且他也只是在幻梦泽待一天。
暮晚依然盯着暮玄清的眼睛看,似乎是想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暮玄清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微微皱眉。终于暮玄清想起了什么,从桌下拿出那个包裹,重新解开,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推到暮晚面前。
“一位朋友很想吃幻梦泽的珠玉糕,托我给他带些,你既然没吃饭就先吃吧。”
暮玄清轻轻的说,说话的同时他又开始扎起那个包裹,目光低垂。
暮晚面带惊讶,她慢慢打开那个纸袋,里面果然放着几块晶莹剔透的淡紫色糕点。
她知道珠玉糕,那是用幻梦潭底的一种珠状紫色果实制成的,虽说不上珍贵,但确实只有幻梦泽里能吃到。
原来,那个沉默冷酷,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父亲是假的。暮晚第一次知道父亲会做这种糕点,并且还会细心的帮朋友准备土特产。
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吧。
暮晚拿起一块珠玉糕放入口中,轻轻一咬,满口的软糯香甜,竟是意料之外的好吃!她又拿起一块,然后把剩下的糕点包好,推了回去。
“你明天要离开?”她轻声问。
暮玄清把那个纸包接过,又重新塞进包裹里。
“嗯。这次回来就是因为有新任务,明早就走。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也根本不知道你回来了。是大祭司告诉我的。”
暮晚这次转移了视线,低头默默盯着自己手上的那块珠玉糕。她放弃了,父亲这种东西果然是不需要的。
“原来是这样。”
暮玄清也低着头看向身前的桌面,之后又是长长的沉默。
“你在碧遥莲那,还好吧?”
似乎是因为再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暮玄清开始询问暮晚的近状,只是那冰冷僵硬的语调怎么也不像是一位父亲说出来的。
“师傅待我很好,无需挂念。”
暮晚轻声说。其实她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整个幻梦泽都找不到一个比他对我更好的人,包括你,我的父亲。
“那就好。”
暮玄清自然察觉不到暮晚的真实想法,只是微微点头,现在的他也只剩下点头这一个动作。
作为幻梦泽对外调查团里的精英,暮玄清曾多次身处绝地,处理过各种危险棘手的事件。然而在这个女儿面前他却显得手脚无措,有种有力发不出的无奈。
就像暮晚从不觉得自己有父亲一样,暮玄清同样不知道怎样成为一位父亲。甚至于他还些厌恶暮晚,讨厌看她那张酷似自己妻子的脸。
本来以魅的悠久寿命,他可以与妻子相亲相爱,直到天荒地老。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是他的一切,是他曾发誓要永远守护的人。
然而暮晚的诞生却打破了一切,他亲眼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一点点的夺走了他深爱的人,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到最后他反过来还要爱她,养育她,让他的誓言彻底成了一个笑话,让他一个人在悠久的岁月里承受无尽的孤独。
暮玄清几次想杀死年幼的暮晚,但最后都因为想起妻子临终前嘴角的那抹微笑而放弃。
这个女儿毕竟是妻子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是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即便他心里有几百个不情愿,却不能辜负妻子的遗愿。可他又不喜欢见到这个女儿,于是暮玄清带着又爱又恨的复杂感情加入了调查团,以繁重危险的任务来躲避暮晚。
妻子死后暮玄清生无可恋,因此每次任务他都积极参加,别人不敢去的地方他毫不犹豫的冲在最前面,就是靠着这股玩命的劲头,他在短短的十年里成为调查团的副团长。
而明天他又要去执行一件极其危险的任务,危险到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去。
暮玄清并不怕死,因为他每次离开幻梦泽都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今天稍有些不同,这个让他避之不及的女儿竟然破天荒的主动来看望他。
他以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对面的暮晚,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吃着他做的珠玉糕。那小巧的身影和记忆里的她是如此的相似,吃东西的样子也是那么小心仔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一丝紧张。
自她死后,自己有十多年没有做这种糕点了,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