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雨天。
下雨时,是最容易被抛弃的。
凌晨三点的时候,工地宿舍还有些小窗户亮着灯。
那是很廉价的低功率黄色灯泡,光秃秃吊在天花板上,就可以照亮一个隔间。只是黄色的光芒无论远看还是近看,都很脏。
夏谐住的那个小房间靠着楼梯,里面挤挤攘攘住满了六个人,这张床叠着那张床,水泥地上七七八八摆着破掉的塑料凳。有时床是不能叫床的,只不过是一条旧污的破棉被,而凳子的一方小小平面,需要伺候的不仅是人的屁股,也有饭盒,纸牌,以及剪指甲时需要搁的脚。
走上楼梯的时候,夏谐觉得很累,耳朵里有一种嗡嗡作响的声音,胸膛里也冒着莫名其妙的热汗。然而他还是能听见那房间里传出的吵嚷声。
推开门的时候,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扑面而来,随之传到跟前的是一句响亮的骂声:
“叼你老母!”
那是同住六人里的广东仔,黄小开。小开小开,长相比瘪三还穷酸,一张破嘴就喜欢骂人。
对面被骂的汉子也不恼,往地上吐了口痰:“叼我母也唔用,黄老板慷慨,输了就给小弟来些小钱,消遣消遣!”
黄小开骂着把钱递过去,下一牌局又在这骂骂咧咧里开了。
夏谐推开门就往里走,一眼也没有看他们,当然,沉浸在牌局里的男人们眼里也没有夏谐。这是一帮正在壮年的精力充沛的男人,借一点劣质酒精就可以生龙活虎地把黑夜熬成白天。
但是夏谐不一样,他很累。
他走到自己的床边,慢慢坐下,俯身把喝空的矿泉水瓶塞到床底下。坐着休息了会,他觉得身上缓过来一些,于是起身走到最北边的窗户边。
夏谐的床在最外面,要走到里面很不容易,因为地上乱七八糟堆了很多东西,尤其是穿插在各个床铺之间挂衣服的铁丝,又细又尖锐,还生了锈,一不小心被划破头,就要破伤风。
好不容易走到了里面,他看见窗边空空的,塑料框子上只有一些泥土屑。
他看了半晌,没说话。
接着他转身又穿过铁丝的丛林,走到那帮男人身边。
“黄小开。”夏谐开口,声音没什么感情。
他找了这五个人里最难搞的,嘴最破的人,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记得这个男人的名字。
小开在沪音里,是有钱人的意思。偏偏黄小开是个穷鬼,这很滑稽,于是夏谐偶然下便记住了。他记不住别的人,把脑袋腾出来记忆是很费力的事情。
黄小开眉头一挑,大概是没想到夏谐会叫他,又像是打牌打得兴致正高,被打搅很扫兴。
“病痨鬼,有屁快放!”他用他粗噶的声音说道。
同屋里的人都给夏谐起了绰号,有的人是娘娘腔,有的人是小白脸,而到黄小开这里,就变成了病痨鬼。
“我的那盆橘子树在哪里?”
“橘子树,有个屁的橘子树!”黄小开点了支烟,把手里的牌扔出去。“一对Q!”
“你应该看见的,就是在窗边的那盆,刚刚结了果的。”夏谐没有识相地离开,不依不饶地问下去。
桌对面的人扔了四张牌,炸弹:“哦哟,黄老板今天可是要便宜小弟了!”
另外站着看牌的一个人啧啧两声。
黄小开有些恼了,转头推了夏谐一把:“叼你母,一棵破树,把老子的好运都搅没啦!”
夏谐被推得后退了几步,撞在铁床架上。
打牌的一个人叼着烟在抽牌,边吐气边说:“小白脸真的像小脚女人一样,斤斤计较的,我老母买菜都没你这样……橘子兄弟分着吃了,好酸,白送我都不要再吃。”
其他几个男人哄地一声:“铁哥你好没道理,再耍耍他嘛……铁哥是不懂门道!”
夏谐听了,又快步走到那些男人跟前,伸手就要抓住那叫“铁哥”的男人的衣领:“你们吃了……?那树呢?树……”
铁哥眼疾手快地伸手把夏谐一把打在地上,作势要站起来踹的样子:“甘霖娘!好心告诉你别给我动手动脚的,操的!树扔到楼下了,死得比你还死啦!”
夏谐慢慢撑着起身的时候,铁哥拿起拳头挥了挥:“小白脸,给老子安分一点,要么滚,要么吃老子拳头!”
夏谐没点头,也没摇头,慢慢爬起来,一步轻一步重地往外走,从着昏黄的灯火里再次走向黑暗。
七月的天亮得很早,天空已经变成鸦青色。
在工地宿舍的楼下,夏谐所住房间那个窗口的下面,他找到了那盆橘子树。
盆是全部碎了,盆里的泥土和地面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暴露出一些树的根茎。橘子树矮矮的歪斜在土地里,很萎靡的样子。
因为在屋内的原因,温度很高,把橘子树催熟了,七月就长了小青果。
可惜该吃的被吃了,该烂的烂了。
夏谐小心地把橘子树连带着泥土归拢到自己怀里,他半坐着,胸口还是有些气喘。
这一片荒地里,散步着许多垃圾。他看见脚边滚来一只波子汽水瓶,这种瓶子很有意思,颈窄窄的,里面滚着一只珠子,丁零当啷地响。
夏谐伸手把它捡起来,从瓶口的珠子往外看,里面的一切都是扭曲的,连天空的鸦青色也变成了旋转的混浊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