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电话,余白看不到他的表情,无法判断他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但这话由唐宁这样的人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好笑的。
“我?把你伤透了?”她简直无语,“你是嫌我互动不够还是怎么的?”
“那倒也不是,车上那次差一点,后来还挺好,你觉得呢?”唐宁又皮起来。
果然,只是玩笑。
余白亦不愿输给他,捺下脾气揶揄道:“只好请您多包涵,车上那回我是第一次,经验不足,错都在我。后来交的男朋友,无论中外,都没您能干,满意了吧?”
究竟满不满意,唐宁没有表态,却是反问:“我也是第一次那怎么算?”
“什么?”余白有些意外。那一次实在太过不堪,他们事后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再也没有提起过,但要说唐宁也是第一次,她倒是真不相信。
但电话那端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过来问她:“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她被绕得有些糊涂了。
“后来交的男朋友,都没我能干?”唐宁引用她说过的话,一本正经有如在法庭上质证。
“那你说第一次是真的吗?” 余白不想回答,回到上一个问题以为可以反将他一军。
却不想他答得掷地有声:“是。”
余白听着,忽觉好笑,这一开头竟是笑得停不下来。
“喂!” 那边试图喝止她的魔音,“你不觉得这是性别歧视吗?!”
“不是……”她还是笑,“别人倒也就算了,你?那几年妖艳贱货一样到底是在干吗?”
“说真的,”他亦笑答,“是人就有喜好,我唐宁也不是来者不拒的。”
“好,好,你喜好什么?”她勉强收了笑。
“我喜欢西瓜。”他却又胡扯起来。
“承认吧,”她冷冷说出真相,仿佛毛利小五郎,“只有我一个请你吃了西瓜。”
“不是所有西瓜我都吃的。”他还是狡辩。
“随你怎么说,总之我对我们学校女生的智力水平有了全新的认识。”原来只有我一个这么傻,余白几乎就要这样回答,只是自尊心作祟,没有说出来。
悬案既有定论,她一时茫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电话两端同时静了片刻,直到她又开口,终于问:“今晚的婚礼,你真的只是代表你爷爷去的?”
“不是,”唐宁答得坦率,“我是去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她继续。
“你应该谢谢我。”他却答非所问。
“为什么要谢你?”余白搞不懂他的逻辑。
“去看你西装右边的口袋。”他笃定地笑着。
余白不明就里,从床上起来去拿沙发上的外套,手伸进右边口袋,里面果然有东西,只是一张名片,上面印的名字是“张一博”,空白处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字——可以认识一下吗?
“看到了?”唐宁问。
“这是什么啊?”余白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新娘朋友那桌的一个傻逼,盯着你敬酒的那个。”唐宁回答。
余白想不起来,那时她的心思全在别处,但还是敷衍着答了一声“嗯”。
“认识一下?张,一,博,”唐宁拿腔拿调背诵名片上字,而后下了判断,“真他么猥琐!要不是我在,你现在肯定在后悔怎么跟这个人上了床。”
余白简直无语,骂道:“你以为我是你吗?说真的,你找我干吗?就为了挽救我失足?”
“余白……”唐宁突然叫她的名字。
“说啊!”她气仍未顺。
“今晚找你,是想问个问题。”他终于道。
她等着,莫名有些紧张。
似是过了许久,唐宁方才开口:“我打算自己开业了,跟我一起干,你愿意吗?”
余白无语,这实在是个太过讽刺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一夜。仅仅几个小时之前,林飞扬与吴东元对彼此说出那三个字——我愿意。????
4
余白想,自己这种土人市侩,待遇果然差着人家一大截,所以也只配得到唐宁这样一个问题:愿意一起干吗?
撇去其中暧昧的歧义,她还是认真考虑了一下同意或者拒绝之后可能带来的利弊。反正唐宁也不急着要她做出决定,甚至还诚邀她去他的办公室友好交流,参观学习。余白刚调回来,正式上班之前还有几日休假,抱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以及对唐宁执业生涯的些许好奇,一口答应了下来。
两人的工作一向南辕北辙,除了刚毕业那会儿,她几乎没有听唐宁谈起过他接的案子,只隐约记得此人拿了律师证之后的处女辩是一桩盗窃案,标的物是三只羊,价值大约三千多块,而那时的她正跟着吴东元做一桩跨国兼并,涉及金额近二十亿美元。大约是因为酒醉,她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三只羊的案子最后是赢了还是输了,甚至不记得唐宁究竟有没有跟她提起过审理的结果。此时回想,那时的她实在是忙到飞起,自顾不暇,而他也实在是别扭得很。半梦半醒之间,似又听到他对她说:“余白,你把我心都伤透了。”只是这一次,他就在她对面,是对着她说的。她也看着他,许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于是笑了,伸手抚下她的眼帘,轻声道:“睡吧,否则明早一定头疼。”
第二天,余白是被母亲屠珍珍的一通电话叫醒的。那时已是天光大亮,屠珍珍等在酒店大堂,没有房卡上不来。余白赶紧披了件衣服下去接,心中不禁庆幸,还好唐宁昨夜没有留下,否则此时还不知是怎样狼狈的场景。
母女二人一同上楼,屠珍珍说了一路的话,比如给她带了什么吃的,比如酒店卫生搞得不好,父亲余永传已经去她的小公寓打扫,好让她早点搬回去住。余白一向觉得自己老大不小愧对父母,前日坐飞机回来,父母到机场去接,她也是推说公司有事,没有跟他们回去住,此时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对母亲态度总是十分恭顺,连带着房卡一并奉上,欢迎双亲大人随时莅临检查。
母亲走后,她去浴室洗漱,前一晚其实睡得不错,却还是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憔悴的脸。她不得不慨叹,果然是岁月不饶人。想当年她刚进入BK的时候,加班到凌晨也是常有的事。那座办公楼是旧城最好的地段,连他们这种小角色坐的开放办公区也是正江景,总是看着滨江的景观灯光亮起来,又一层层地熄灭,江上渐渐没有船只经过,而后东方泛白。但那时的她从未叫苦,只消回去洗个澡睡两小时,早晨九点就又满血复活出现在吴东元面前。
吴东元。她不禁丧气,怎么又想起这个人?随之而来的便是昨夜唐宁的那个问题——跟我一起干,你愿意吗?也许,只有离开BK,才能真正相忘于江湖。这是酒醒之后,她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提议。
离开酒店,已是午后了。余白的大半家当还漂在海上,只能就地取材,费了老大功夫将自己收拾出来,化了妆,穿了高跟鞋,临出门觉得鞋子不搭,再返回去换掉。直至看见镜中人战袍加身,又是精英一枚,这才满意,叫了车去唐宁工作的地方。
此时的至呈是A市乃至全国颇有名气的内资律所,十几年前刚开业时只不过几个人,如今已经发展到千人的规模,在各大主要城市都有分所。办公室亦是最佳地段,新区的滨江CBD,距离BK所在的办公楼也不算太远。
许是用力过猛,余白出了电梯走进至呈的玻璃门,前台小姑娘看见她就站了起来,门口沙发上两个等着面试的孩子不明状况,也跟着站起来,直到余白说明来意,才又讪讪坐下。
前台打了电话进去,请她在这里稍候,唐宁的秘书会出来接她。余白于是坐下等,看到玻璃门上自己的身影,长风衣,裹身裙,掐得腰肢纤细,寻不出半点错处,却突然有了某种顿悟——昨夜他中途将她晾下,今天她就全副装扮地来见他,二十出头时没中的招,如今三十好几反倒是中计了?
她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立时向前台询问了洗手间的位置,躲进去纠正错误。一照镜子,恍若看见唐宁脸上正中下怀的表情,她哪能遂了他的心意,擦掉口红,头发随手扎了个马尾,连框架眼镜都戴上了。
从洗手间出来,秘书刚好到了,带着余白又上了一层,去唐宁的办公室。
她们到门口时,唐宁还在开会。余白隔着玻璃望进去,见他微蹙着眉正与别人讲话,面前满铺着案卷与笔记,西装脱了挂在椅背上,乍看起来倒像是个好人的样子。大约是察觉到余白的目光,他抬眼看见她,便隐隐笑了。余白从这笑里辨出几分了然来,心想这人还真是自视太高,也许她今天不管是盛装还是披个窗帘,他都会以为是勾引他来的。想到此处,干脆也不低调了,脱了风衣搭在手上,迈开一双秀腿在休息区悠悠转了圈,引来过路男女同事心思各异的目光。
里头的会很快就散了,余白就当没看见,找了个沙发坐下,随手拿本杂志翻看,只等着唐宁出来请她。此人果然是来了,却又作妖,绕到她后面俯身在她耳畔道:“你这教导主任的造型是演给谁看啊?”余白反被吓了一跳,简直想用杂志打他,顾忌着是青天白日大庭广众,这才没有动手,捺下脾气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毕业时她便听同学间传闻,唐宁的父亲已是非显贵大案不接的江湖地位,因为跟至呈的创始人朱丰然有些私交,这才受聘做了名誉顾问。有着这一层关系,她本以为唐宁在此地总会是个黄马褂一样的角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时隔几年,积累了些资历,应该是更加不得了了。然而,眼前的屋子只是不大不小的一间,落地窗外的风景不好不坏,装修亦是中规中矩,一副办公桌椅,以及一排放书和案卷的柜子,就连秘书也是个中年妇女,看起来还是与人合用的,与他的年纪和执业年数倒是十分相符。
唐宁拉椅子请她坐下,秘书看见,便探头进来提醒:“唐律师,三点钟还有一位咨询的。”
“我记得,要是到了,就带他进来吧,”唐宁笑答,一指余白,“这位余律师是我特地请来的外援。”
秘书点头走了,唐宁关上门,给余白拿了瓶水,坐到她对面。
考虑好了吗?余白觉得他大约会这样问,但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我愿意”抑或是“我不愿意”似乎都不是正确的回答。她索性抢先开口:“昨晚突然想起你的处女辩,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你好像都没跟我说过。”
“处女辩?”唐宁低头笑起来,“你说哪个案子啊?”
“好像是……三只羊?”余白亦装作记忆模糊,半夜做梦想他这种事她是绝对不会让唐宁知道的。
“哦,那个啊……”唐宁回忆,却又停在那里不说下去。
“赢了还是输了?”余白又问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