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明修到现在都记得,他去敲门把门敲开,当着陈德的面问柳风在干什么时,柳风的表情。
没有慌张,没有伤心,没有害怕,没有愤怒。
只有镇定。镇定得都有点麻木。
“我在跟陈老师吃饭。”
“吃的东西呢?”
“吃完了。”
而陈德,他的脸上是毫无畏惧的无耻的笑容,那笑仿佛在对他说:“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事实证明确实不能怎么样。
先不说学校的举报信箱的负责人就是陈德本人,校长和副校长的联系方式没有公开。钱明修本来打算直接找到校长办公室去的,结果被柳风给拦住了。
柳风问他:“你还想让我做人吗?”他还说,“你要是真为我好,就别管闲事。”
钱明修问:“你不是自愿的吧?”
柳风说:“你要是举报他,我就去跳楼。”
“柳风!”
“陈德说过,他要被举报了,也会让我‘出名’的,到时候我也没办法做人了,不如死了算了。”柳风看着窗外,眼中的决绝让钱明修害怕,他看起来真的很想跳。
即使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但柳风从来都不哭,没人见过他哭。
柳风还笑了笑:“反正我早习惯了,等我考了大学,离他远一点……”顿了顿,又道,“我说跳楼是真的,我本来早就不想活了,如果你想让我死的话,就去举报吧。”
柳风说“想死”的时候,脸上表情变都不变一下,淡得跟天上的云一样。
明明是跟钱明修一个年纪的十六岁少年,说出来的话却跟个对生活绝望的成年人一样。
当时稚嫩的钱明修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他怕举报了柳风真去死了,一直没敢去。只能假装跟柳风关系很好,每天下课活动都黏在他身边,确保他不会被陈德那个老不死的叫走。
柳风上厕所,他也去上。
柳风买东西,他也去买。
柳风吃饭,他也去吃。
柳风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他也要跟着一起去,在办公室门口看着,等柳风出来。
那时候柳风还在住校,钱明修白天跟在柳风身边,陈德没有可乘之机,所以差不多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柳风没有再受到过任何人的侵犯。
他们俩黏得紧,班里同学都以为他俩关系好,开玩笑说他俩比搞对象的还像搞对象,要是柳风换个性别,俩人就能原地结婚了。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柳风那段时间心情也很好,天天笑哈哈的,老是在晚自习的时候骚扰钱明修。
钱明修翻了他一个白眼,懒得理他。
柳风就觉得他喜欢他,说:“不喜欢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还用问?不是怕他什么时候突然跳楼死了,就是怕他又作践自己送上门去给人糟践。
“我知道,你肯定是觉得我长得好看。”不等他说,柳风自己给出答案了。
作为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孤儿,柳风从小见遍人情冷暖,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和不求回报的善意,他觉得钱明修对他好一定是有所图。
但图他什么呢?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呢?
想来想去,也就这张好看的脸了。
于是他悄悄写纸条问钱明修:“你是不是也想跟我上床?”
为了不让别人识别出来,还写的英文,上床写的是“go to bed”。钱明修不知道这人脑回路怎么这样,只觉得对他失望至极,觉得他天性“淫|荡”,三观歪得根本掰不回来。
他回了个纸条,上面写着:“劝你一句话,人要自尊自爱。”
柳风看到他的纸条,笑了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塞给他一个纸条:“也劝你一句话,不要老想当救世主。”
钱明修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他觉得自己只是沙滩上捡贝壳的人。看见了不管,他自己会良心不安。
这种良心让他坚持着对柳风好,怕柳风去找陈德,他借口学习任务忙求着他同为教师的爸爸给他走后门住了校,专门去跟柳风住同一个寝室,好贴身“保护”他。
家里一周给他的饭钱,他跟柳风平分花,早中晚俩人都一起吃,大不了吃便宜一点,反正不让柳风去“求”别人,作为补偿,柳风给他洗衣服刷鞋。
说起来柳风不让他当“救世主”,但他真的当了,柳风也没说什么多管闲事之类的话,相反,他开始慢慢地变了。
曾经那种“游离世间,嬉戏人生”的堕落面孔开始逐渐地消失,整个人变得真实起来。
他开始看书,开始学习,开始跟着钱明修一起去田径场跑步,开始被钱明修带进别的男生圈子里,跟曾经从不打交道的“好学生”们说说笑笑,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保持沉默听一听鼓鼓掌。
他开始跟钱明修说他的人生理想,跟他聊最喜欢的课文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说,他觉得这句话里充满了绝望的生命力。
钱明修不太能理解他说的“绝望的生命力”是什么意思,他还鄙视钱明修:“你不是语文课代表吗?”
“你是说海子死前写了这首诗,看起来很有希望有生命力,但是明天遥不可及,所以很绝望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柳风很得意:“你有本事再猜啊?”
钱明修翻了个白眼,不想猜。有同学叫他去打篮球,他跳了下去,转身再自然不过地召唤柳风:“走,一起打篮球。”
柳风说:“你还没猜出来呢。”
钱明修不耐烦:“猜什么啊,我说的就是对的,你爱说不说,不说憋死你,反正我不猜。”
柳风“嘁”了一声。
钱明修又“嘁”回去。
“你幼稚不幼稚?”
“你先幼稚的吧?”
“有病。”
“you too。”
“真有这句英语吗?”
“你打不打啊?不打反正你也得跟我过去,一边儿给我鼓掌,赶紧的,还有半个小时就上课了,再磨叽没得玩了。”钱明修跟那边的人吆喝了一声,要拉着柳风过去。
柳风被他拉着朝操场走去。一边走一边转过头看他。
钱明修知道他在看他,有些不自在,假装没事:“看什么?”
柳风说:“其实你要是不帮我就好了。”
不帮?什么叫他要是不帮他就好了?
“什么意思?”钱明修停下来。
“字面意思。”柳风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去了,你去吧。”
钱明修拉着他不让他走,有点奇怪地问他:“你说清楚,干嘛突然甩我脸?”
操场上的同学又在叫他们了,嘈杂的声音围绕在耳边,但钱明修却能很清楚地听到柳风那一句不是很好懂声音还很小的话。很清楚地听到。
“如果人生下来,就一定要走一条很黑很黑的烂路,那么没有人会怕的,怕是因为,突然走了一段很光明的好路。”他看着钱明修,很认真地说,“如果没有‘明天’这个东西,海子不会死的。”
钱明修花了很久去想这句话的意思,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在他看到柳风被他一直尊敬爱戴的父亲侵犯的时候,忽然明白了。
后来,他父亲畏罪自杀,留下的认罪遗书里坦白说,柳风是一名初中老师介绍给陈德的,而他跟陈德等老师从初中时就对柳风有侵犯行为,参与这场犯罪的禽兽教师共五名,其中包括一名高中副校长。
那些老师,没有一个看起来长得像畜生。
而柳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钱明修是侵犯他的那些畜生中的其中一个的儿子。
因为柳风,钱明修的父亲畏罪自杀,母亲抑郁自尽,爷爷奶奶相继因病去世,他自己被强|奸,失去了工作、名誉、生活。
这样一个几乎给钱明修带来了所有灾难的灾星,他没理由不恨。
但是每每想起柳风的过去,想到柳风说过的每一句话,想到曾经亲眼见过的父亲侵犯柳风的场景,想到柳风在监狱独自度过的十三年,想到那一身丑陋的伤疤,想到这个曾经拿刀砍死过人的杀人犯如今成了疯子被个捡垃圾的老头想怎么玩一下就怎么玩一下……
想到这些,他又觉得这个人的一生太可怜、太可悲、太凄惨,惨到他都没有兴趣再给他添一脚将他踩到地狱去。
一个人,再惨还能有多惨呢?
死?
对于柳风来说,大概死亡才是真正的天堂。
“修。”变成了傻子的柳风在卫生间里拧着手等他,见他来了,往后退了两步。
钱明修拿了一颗糖晃了晃。
傻子又挪过来了。
他把糖给了傻子,心说就这么几天了,对他好点吧。反正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再也见不上面了。
把柳风送到疗养院后,他就准备离开这个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