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料分门别类的放好,再把画纸和画笔整理一遍,最后,她把上面沾着不明凝固物的数位板擦干净。
她的动作很轻,因为她已经这么做了很多年了,保证不会惊醒另一边睡得安稳的人。
每个艺术家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明明他们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随意扔在那里的,但别人要是碰了一下,就会遭到惨无人道的围攻,而且他们一定会说这么一句话:“不要乱碰我的东西,我放的好好的,你干嘛要拿走!”
……
郑欢欢也一样,房间都乱成猪窝了,她还觉得挺好。郑欢欢比别的艺术家更龟毛,臭毛病一大堆,而且不允许别人进入她的工作间,梁亦然倒是能进,但也不许碰那些东西,要是梁亦然想帮她整理,就只能在她睡着以后,不会被眼巴巴盯着的时候过来。
假如在郑欢欢醒着的时候过来,郑欢欢就会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追在她身后,嘴里一个劲的念叨着,“别盖上啊,一会儿我还要用呢……别别别这个不能扔!这不是废纸,这是我的灵感……那个也不能扔,那是我用完的笔,我已经对它有感情了!”
……
这个不许扔,那个不许扔,家里的储藏间,有一半放的都是郑欢欢的东西,大到好看的包装盒、包装袋,小到她以前随手画过的每一个卡通人物,还有笔尖都劈了、完全不能用的美工笔,她全都留了下来,说要等自己老了,再拿出来回忆过去。
不知情的人也许会以为这是郑欢欢念旧的表现,但只有梁亦然知道,郑欢欢并不是个念旧的人,她的爱好一天三变,口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她坚持过喜欢最长时间的,就是梁亦然这个人了。
郑欢欢保留每一样自己用过的东西,不是因为她想留着自己看,而是因为,她想要保留下自己曾在这世界上存留过的印记。
她总觉得,自己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有人记得她,人们会迅速的把她遗忘,她对这种情况觉得恐慌,于是就想留下一些东西,证明她没有白白的活着。
最开始的时候,郑欢欢的人生理想不是成为抽象的艺术家,她喜欢珠宝设计,喜欢那些亮闪闪的、奢华的东西,所以她上辈子学习的专业叫做工艺美术。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还有越来越重的身体负担,慢慢的,她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听起来逼格很高的艺术家。
郑欢欢接受过很多家杂志的采访,人们最喜欢问她的就是,她为什么会走上艺术创作的道路。郑欢欢给出的答案也有很多种,长大的她和小时候的她没有什么区别,仍然是谎话张口就来,编故事不需要打草稿。
其实真正的原因很俗套。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记住她,仅此而已。
坐在郑欢欢的床边,看着因为空调温度太冷而蜷缩成一只小虾米的郑欢欢,梁亦然苦涩的扯了扯嘴角。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即使她不留下那些东西,不努力的创作出那么多的作品,也是会有人记住她的。
比如她,她刻骨铭心的记了郑欢欢一辈子,虽然她的一辈子时间不长。
郑欢欢做了五年的心理建设,她同样也做了五年的心理建设,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所以在郑欢欢离开以后,她没有颓废太长时间,很快就又回到了工作的岗位上,继续和以前一样,忙碌在医院和家之间。
当然,那个地方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那只是她的住处。
余下的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仅有的一点闲暇时间,她用来观看郑欢欢留下的每一样东西。她试图在那些作品中找到作品主人的心情痕迹,试图再了解一点那个早就离开她、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医生总是忙碌的,认真负责的医生就更加忙碌,但负责的过了头、像梁亦然这样好像从来都不休息、从来都不睡觉的医生,也是挺少见的。
不过,这样的她死于过度劳累,就很常见了。
梁亦然比郑欢欢聪明多了,到底是多了十几年的人生阅历,在听到白衣小哥跟她说要把错误修正的时候,她没像别人一样,高兴地什么都忘了。
七个人被送回去,只有梁亦然对小哥态度冰冷。
“你也说过,这是你们的错误,随随便便的把我送回一个时间点,敷衍的让我回到人间,就是你们补偿的方式么?因为你们的错误,我平白无故的度过了十五年痛苦的人生,每一分每一秒,我能感受到的都是孤独、难过、阴霾。经历了这样的人生,难道你还觉得,我会喜欢活着的感觉么?”
小哥沉默了好半天,最后问她:“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
梁亦然不想得寸进尺,也不想让别人难做,她只是想尽自己所能的,争取到一次没有遗憾的、重来的机会。
回去的时间是随机的,而这第二次的长久陪伴,是梁亦然自己争来的。
但是她忘了,郑欢欢……似乎已经不需要她的陪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