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在一个寻常下午,阳光正好,她躺在长椅上听着收音机。曲儿还在哼着,人怎么喊都没回音了。
他选了外婆最喜欢的浅粉碎花旗袍,给她梳好头发别上翡翠珠花,将外公生前送她的玉镯擦得锃亮,给戴上。
他说,外公是个高度近视的书呆子,不打扮得鲜艳点儿他瞧不清,黄泉路上会接不到人。
外婆的丧礼办得很朴素,整个过程中他不哭也没闹,随舅舅和久违见到的母亲体面地接待来宾。
晚上,他拿出一坛酒,跟我坐在院子里。
他说,这是外婆留下的最后一坛桂花酒。说罢,便自顾自地喝起来,我看着他喝,喝得一滴不剩。
平日是千杯不醉,可他今个儿醉了,恍恍惚惚地说起了很多童年往事,最后只得感叹一句,好日子还没过够呢。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
睡不着,他说小时候他吃坏了肚子不舒服,外婆会背着他晃来晃去,哄他睡觉。
我背起他,轻轻地晃着。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他清减了不少。
我说,塘塘,以后我背你,好不好?
他没说话,可我的后背都湿了,全是泪。
从今往后,人生再无归途,只剩去路,可去路上到底还有一个我等他。
【10】
半夜惊醒,发现他躲在被窝里啜泣,哭得是罕见的伤心,我方寸大乱,只懂把他按在怀里问怎么了。
哭了半天,他才说,梦见医生跟他说我病得很重很重,就要死了。
我说,傻瓜,我这不是还在吗?我在呢。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哭很丢脸,装出很凶狠的样子说,哼,你敢不在试试,我就去找年轻漂亮的小男孩气你,气得你坟头冒烟。
他不知道,这样说其实一点震慑力都没有。
他更不知道,早在这之前,我就不时会从梦里醒来,确认他还在我怀里呼吸平和。
我以前总觉得一辈子很长,我们还能有好多好多快活日子,可原来不过一忽儿的事情。
人生百年,我也只能再爱他不到七十年。
不够,不够啊。
【11】
某天,他倒在我怀里,说,程先生我累了,我们私奔吧。我说好。
我把我的房产和卡全给了他,我们私奔到一个山好水好的地方,开了一家民宿。
民宿生意不错,人来人往,我猜的。他说,以我的艺术家作风,民宿估计不到一个月就会倒闭,到时候我们得喝西北风。
于是我依旧进行我的创作,而他忙里忙外,将民宿搞得风生水起。
他给我秀了秀他的存折,煞有介事地给我数到底有几个零,说,哄我一下,赏你一口软饭。
我说,好的,苏大官人。
有客人跟我夸他很好,我在那刻突然体会到中年男人娶了个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老婆的幸福感。
我说,嗯,那是我的爱人,我知道他很好。
得妻如此,终于可以庸俗地老去了。
【12】
夜凉如水,九月桂花飘香,他盘腿坐在树下,拨弄木吉他,轻轻哼唱: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我笑了,伸手摸了摸不知何时爬上他眼角的细纹,说,美。
他嗔怪,骗人,我都三十好几了。
我说,不骗你,我们一起变老。
他眼眶微红,掩饰般哼了一声,低头弹起吉他,唱道:“幻变的一生/默默期待一份爱/踏过多少弯/段段情路也失望……风里笑着风里唱/感激天意碰着你/纵是苦涩都变得美/天也老任海也老/唯望此爱爱未老/愿意今生约定他生再拥抱……”
歌声刚落,他冲我绽出笑容,一如第一次见他那般,年轻美好,明亮柔软。
他说,十周年快乐,程先生。
我说,下一个十年请多多指教,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