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回到饭店取完钱包一看时间，宴席果真快要开始了，他便在饭店门口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饭店门口拉黄包车的人很多，他招手叫了离他最近的一辆。

“劳驾，去淮海路赵公馆。”萧煜上车后说道。

车夫弓着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随后没有回话，将车架上，迈开腿就跑了出去，不知是急着收工还是怎么的，他跑的极快，虽然十分稳当，萧煜还是道：“你不必跑这么快，我不赶时间。”

他知道人力车拉起来费劲，跑得快了就更费劲，前面的车夫看起来身材很是瘦小，他不太忍心。

车夫听完也不回话，只是点了点头，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萧煜见他奇怪，忍不住看了一眼，车夫背影看起来不过十几岁，也可能是营养不良所以看起来小，头发长长落在脖子根，这么小便出来做力气活，大约家里十分困难。

萧煜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如意，他初见如意的时候，如意也是这样瘦小可怜的。

回忆开启后，时间就会过去的毫无知觉，黄包车停下的动作将萧煜从回忆里唤醒，他一看，淮海路已经到了，前面不远处就是华丽别致的赵公馆。

萧煜下车后，心里可怜这位小车夫，便多给了他钱，车夫低着头推脱着不肯要，萧煜将他的手推回去，道：“拿着吧，今日不必再拉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天。”

车夫将他给的钱紧紧握在手里，却始终没有抬头，在萧煜转身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先生。”

萧煜的步子一下子停住了。

这个声音，即便有些嘶哑，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但他仍然十分熟悉，这是他偶尔午夜梦回，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

见他停了下来，车夫抓起车，转身就准备走，被萧煜一把抓住车把，强迫他停住。

萧煜缓缓走到车夫面前，低头打量着眼前的人，车夫带着一个破旧的鸭舌帽，低着头，额前的头发很长，遮住了他大半部分脸，萧煜看到他抓着车的双手骨节泛白，微微发着抖。

萧煜又靠近一步，车夫吓得后退一步，头更低了。

“你叫什么名字。”萧煜哑着声音问。

车夫只是低着头，并不回答他的话，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沉默，若不是他刚刚开口说过话，萧煜几乎要以为他不会说话。

“你从哪里来？”萧煜又问，声音中的颤抖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车夫还是不答，萧煜缓缓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住虚握了一下，又慢慢靠近他，他摸到了他的头发，不算顺滑，却很细软，他轻轻将他的头发往旁边拨了一下，谁知车夫却突然发力，一把推开他，转身跑了。

在这一瞬间，萧煜看到了他的右边侧脸，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如意！”萧煜大叫一声。

车夫冲出去的身影明显顿住了，他回过神待要再跑，已经被萧煜追上，拦住了去路。

“如意，你还活着！你还活着！”萧煜抓住他的肩膀，激动无比。

如意却别过身，嘶哑着声音道：“先生，您认错人了。”

萧煜一把将他拥进怀里，牢牢抱住他，“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去找我，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清楚不好吗，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有多难过，我以为你死在战场上了，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怀里的人微微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便老老实实不再动弹，萧煜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流入脖颈，他将如意松开，想要撩开如意的头发，为他擦拭眼泪。

如意却猛地抓住他的手，死活不肯抬头，哽咽道：“多谢萧煜哥还记挂着我，只是如今我在天津过的很好，萧煜哥就当从没有见过我吧。”

萧煜听着他的哭腔，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从前那些怨恨那些误会那些责怪，在重逢的这一刻全都化为虚无，他此刻只想牢牢抓紧这人的手，再也不想松开。

他将如意的手拿起来细看，还未到寒冬，他已双手都是冻疮，那些红肿的创口，刺的萧煜生疼，他细细抚摸这双手，不忍道：“这叫过得好？你有什么苦衷需要骗我，之前的事我们都不追究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我信你了，我信你不是故意的，如意，跟我回去，能再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如意却摇摇头，“回不去了。”

“为何！”萧煜皱眉。

如意沉默了许久，之后轻叹一声，说了句：“谢谢萧煜哥。”

说罢又要转身离开，萧煜急了，一把拽过他，拉扯间，如意的帽子随风落下，北风将他的长发吹到而后，如意猛地抬头，萧煜终于看见了他的全部面容。

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萧煜的心上，砸的他脑子发蒙，他愣在那里，迟迟忘了动作。

如意的左脸从眉骨向下，大半地方，是深于寻常肤色的伤疤，呈椭圆形，狰狞地盘旋在他姣好的面容上，眼角下原本艳丽的泪痣，也在伤疤的遮盖下没了踪影。

如意有些惊慌地拾起帽子重新戴在头上，拨了拨头发，挡住那骇人的伤疤，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再次被萧煜抱进了怀里。

如意僵住了，他没想萧煜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只听见萧煜在头顶道：“是不是在东北那次受的伤？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伤口，该有多疼，如意，你为什么不告诉煦之哥哥呢。”

他的话音中，夹杂着一些难以掩饰的颤抖。

如意一颗心瞬间被堵得无路可逃，酸涩涌上鼻尖，他再也忍不住，附在萧煜怀里无声地哭了，受伤的时候，无数次拆纱布换药的时候，脸上肌肤再生的时候，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被萧煜这样问了一句，仿佛之前所有的疼痛此时一起涌来，他感到了锥心的疼。

他的眼泪有些流进了萧煜的脖子，有些落在他的大衣上，萧煜抱了很久才松开他，微微弯着腰，拨开他额前哭湿的头发，替他一点一点擦去眼泪，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伤疤，问道：“还疼吗？”

如意摇头，“不疼了。”可马上又点头，“疼的。”

萧煜低下头，在他的左眼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如意睫毛轻颤，扫在他的脸上，酥酥麻麻地痒。

“还疼吗？”萧煜又问。

如意红着脸摇头，“不……不疼了。”

萧煜便笑了，替他擦干净眼泪后，为他整理好头发和帽子，拉着他的手就要往赵公馆去，如意皱着眉，并不行动。

萧煜于是道：“那你在这里等我，答应我不许跑，我去和他们打个招呼说一声，然后过来找你。”

如意愣了愣，而后点头。

“你要是敢跑，我就是翻遍天津城，也要把你找出来。”萧煜说着，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顶，转身跑向了赵奇琛的小公馆。

如意站在那，看着冬日正午下，萧煜的背影，经过时间的洗礼，变得愈加伟岸英俊，令人向往。这个给过他怜悯、关爱、温暖、和爱情的人，也是他所有情感的寄托，如今能再次相遇，他觉得已是用完了余生所有的运气。

看着萧煜的身影消失在小公馆门口，如意转身拉着黄包车，小跑着离开了。

天色突然暗下来，不多时，洋洋洒洒飘起雪花来。

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如期而至。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