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孤月猝然生红,月光倾泻而下,将人世间染作一片血色,仿若诸多活人已在弹指间丧命。
有一更夫方要打更,双目一触及自己呈血色的双手,登时面色惨白。
他本就胆小,若非为了生计,断不会做劳什子的更夫,且这半月间,城中惨死者足有二十九人,每一人皆只余下零碎的骨头与肠子。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并非他受了伤,而是由于那血月的缘故。
再一转眼,暴雪骤降,将孤月掩了严实。
他身着单薄的衣衫,堪堪松了口气,却被冻得一哆嗦。
他将右手提着的灯笼往地上一放,继而拿起挂于锣上的梆,往锣上一击,连击三回,一慢两快,是为三更。
打罢三更,他生怕灯笼被呼啦啦的北风吹熄,慌忙提起灯笼往当值的矮屋去了。
到了矮屋门口,他将锣、梆以及灯笼往屋内一放,正要拍去身上堆积着的雪片,却突地听得一把声音道:“施主,能否予贫僧一碗水喝?”
他猛地心惊肉跳,大着胆子,回过首去,映入眼帘的果真是一僧人,僧人身上的玉色僧衣因经过过多的浆洗而有多处发白,斑斑驳驳的,很是显眼。
僧人生得面若冠玉,沅芷澧兰,右手手腕上悬着一串圆润的佛珠,见更夫不应声,复又问道:“施主,能否予贫僧一碗水喝?”
“师父,请。”更夫将僧人迎了进来,又赶忙去倒了一碗水来。
这水乃是他打三更前煮的,尚且温热着,只这瓷碗却是缺了个口子。
他歉然地以双手将瓷碗递予僧人,未及开口,僧人竟已知晓他之所想:“无妨,多谢施主。”
僧人饮罢,便告辞离开了。
更夫本想留僧人在此处避雪,那僧人却已无影无踪,莫不是由妖怪所化的罢?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双手打颤,手中僧人还予他的瓷碗即刻碎了一地。
他又是一惊,低首一瞧,才知乃是自己摔碎了瓷碗,而非有甚么妖怪盯上了他的性命。
他长舒了一口气,拿了畚箕与扫帚来,将碎片清扫干净,亦倒了一碗热水喝了。
热水窜入肚腹,他才觉得好些。
今日他已被惊吓了三回了,万望勿要再被惊吓第四回了。
他坐于燃香前,计算着时辰,见时近四更了,虽觉恐惧,但不得不出了矮屋。
一踩积雪,他才发现积雪已没过脚脖子了。
他不由想到了先前的僧人,那僧人何以不沾片雪?难不成真是妖怪?
他愈想愈觉得浑身发寒,方要打更,竟又觉得有甚么东西正在舔舐他的后颈。
定是自己的错觉。
他这般自我安慰着,双足倏然一疼,扑倒于地。
他整个人大半没入了积雪当中,锣、梆、灯笼齐齐脱手,素来能发出响亮声响的锣悄无声息地被积雪淹没了,梆更是再不可见,惟有明明灭灭的烛光从纸糊的灯笼里流淌出来,照亮了他血红的双足以及伤了他双足的元凶。
那元凶一张口,锋利的獠牙立即暴露了出来。
更夫高声疾呼:“救命!”
下一瞬,那冰冷的獠牙竟已压上了他的咽喉,只消一口咬下,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敢动弹,痛哭流涕着哀求道:“还请大仙绕我一命罢,我尚有妻儿要养活,死不得。”
那元凶浑身长着毛发,闻言,从喉咙底逼出了四个字来:“与我何干?”
言罢,他便要一口咬下。
更夫不得不闭目就死,他即将成为那第三十人了。
突然,更夫面上一凉,他战战兢兢地睁开了双眼,居然透过血色,又见到了那僧人。
他下意识地一抹面孔,才发现自己面上溅了鲜血,而这鲜血的主人便是适才欲要致他于死地的妖怪。
而今,那妖怪已瘫软委地,再无生机,而取了其性命的便是自己眼前这慈眉善目的僧人。
僧人神情从容,右手松开了那妖怪的脖颈,温言问道:“施主,你可能起身?”
“自然能起身。“更夫试着站起身来,却因双股战战而不得。
僧人取出一张帕子细细擦拭了自己的双手,才将更夫扶起,又提起了花豹的尸身。
——那妖怪断气后,已变回了原形。
更夫一瞧,心道:却原来方才那妖怪乃是一头花豹。
僧人将更夫扶至矮屋,让更夫坐下,而后双手合十,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花豹超度。
更夫缓了一阵,这才想起来尚未打更,慌忙出去打了四更,一慢三快。
待他折返,他赫然瞧见那僧人正慢条斯理地剥着花豹的皮毛,双手染血,面容却似极了端坐于寺庙当中的神佛。
他心下惧意陡生,他确为这僧人所救,但寻常的僧人会做此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