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病房居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愉快。作为病人,这般体会显得有些古怪,可修养生活的幸福的确在过往十几年人生中都殊为罕见;这种愉快建立于健康的作息与衣食的无忧,是在打工挣钱时不曾想象过的,至于封闭生活最容易使现代人感到的空虚无聊,相比起他先前发病时所受到的困绝,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他已经不再是一只误闯人类城市的野生动物,又重新能够阅读,能够接触到电视和广播,能够在走廊的窗户前聆听鸟鸣和树叶抖动的声响,并且让自己的手触摸和感受到每样真实的事物。这一切暂时就是天堂的日子。
当他终于对这种验证自我存在的幸福渐渐适应,快要回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所保持的迟钝状态时,“院长”时不时的探望又满足了他和同类交流的愿望。她总是在天黑以后来,脸带倦容,可态度却很友好。蔡绩不禁为当初害怕她而感到羞愧。
“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她总是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场,顺势坐下同他说话,谈谈今日的天气或饮食,还有蔡绩从书上看到的内容。起初谈话常陷入尴尬或紧张引起的冷场,但随着时间过去,蔡绩也越来越敢于向她提问。
“这里真的没有别的医生和护士吗按理说,不可能只有一个护士吧”
“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现在既然没有病人,就让他们都休假去了。”
“……等一下,你今年多少岁”
“但……”
院长依旧追问着。她的语气虽不严厉,却也直白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他迷茫地呆坐着,不知道是否应当承认——他从来没有清楚地想到这一步,即便曾经闪动过类似的念头,也只是瞬息间的情绪,绝不能当作真正的决心。最后,他还是只能说:“我不相信。”
“和那个无关。你为什么这么想”
“要好的朋友吗之前怎么不说想联系的话就把号码给我。”
“你刚才不是觉得,那只黑鸟是你自己的潜意识吗那么,它说出这样的话,你觉得是什么意思是你潜意识里很讨厌那个人,甚至想要杀死他了事吗”
“嗯,报酬是事先就定好的,也不能因为没有新的病人就反悔吧”
“好像还说了名字里带雨的人会从高处摔死之类的。”
“应、应该是。”
“嗯。我听到的大致就是这样。”
院长无言地摇头,过了一会儿说:“没有想到你这么小。”
“好像……还挺高兴的。”
“什么不合适”
“你呢你也没有多大吧”
“抱歉,我要接个电话。你方便先回去吗”
“你到底为什么要给这家医院付钱呢”
一听到这句话,蔡绩本能地抗拒起来。他立刻说:“我不需要照顾。”
“那你是怎么想呢”
院长不置可否地望着墙壁。蔡绩偷偷打量着她,想从衣着打扮上猜出她的经济来源。可是,尽管她称得上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衣着却称得上朴素,往高处说也不过是淡雅罢了。没有辨认出什么名牌,也没佩戴珠宝首饰,不过她那总是倦怠的神色似在说明:这的确是个事务繁忙的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打扰你了吗”
“嗯,正在和别人讨论一些工作上的事。”
“你不一起过去吗”
“你以前看过不少影评之类的吧”
“呃……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可能也只是在自言自语吧,反正话很多,感觉精神有点不正常。”
“死了吗”
“我已经二十七——不,算错了,现在是二十五岁。虽然还差不到一轮,也勉强可以算是你的长辈了。如果知道你还没有成年的话,应该换个稍微有经验的人来照顾你的。”
被她这样一问,他就忍不住说了起来。从认识小刍到汽修店被客人闹到关门,再到小刍失踪、他去寻找、旧船厂的怪事、自行车店里的奇怪客人、病情发作后的种种怪状,一切说得通说不通,甚至他分不清真假的事,全都一股脑地在她面前翻了出来。院长一面拆开发髻,用手指梳着湿淋淋的头发,一面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即便是他最语无伦次,连自己都觉得前后不通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半点不满。
“偏在我说话的时候”
“威廉姆斯综合症,听说过吗再加上正好是心脏方面的异常——”
“不,只不过是宁愿给柳条编辫子也不肯正常做功课的无聊之人而已。现如今的大学生多是这样。如果把他的每句话都当真,这间医院早就住满人了——说到这个,他没有顺便论证一下会怎样摔死吗”
“那也很奇怪。”
“那也是你的病人吗”
“是为了方便专门治理——这么说恐怕不能让你明白,等以后再解释吧。”
“不一定的。如果老板是负责任的类型,说不定已经替你报警了吧他那边应该也有你的证件信息,就算联系不到家人,应该也会去警察局报失踪。”
没有想到对方会把问题反抛回来,他一时间觉得有些难以启口。但他立刻又告诉自己做修车学徒并没什么丢脸的,既没偷也没抢,只不过是时运不好而已。他把自己的两段工作经历全都说了,院长用手掌扣着手机屏幕,垂下头静静地听着。
“只是收拾别人惹的麻烦而已。你呢生病以前是做什么的”
“那,医院怎么运营得下去呢不会缺钱吗”
院长说着,把放在中间石桌的雨伞挪到了自己脚旁。蔡绩忍不住朝着她的坐处张望了几眼,却没看见想象中应有的办公物品,只有屏幕闪烁的手机正搁在她的膝盖上。
“这么说太冒犯真正的病人,你不用在意。那个人当时跟你说过的话,还能记得清楚吗”
院长仍然打量着他,似乎在考虑着是否要更换护士。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和花绳护士混熟,可能还要跟一个拿自己当小鬼看待的陌生人重新相处,他立刻把过往挣钱打工的社会阅历全抬了出来。他和小刍那样有家庭管照的小鬼不同,早就能料理自己了。如果不是碰上怪事,早就已经挣够了钱,自己开店做生意了——这条当然不符合事实,但反正院长也不会知道。
“是什么样的语气呢有担心或者难过的表现吗”
“有点像是七八岁的小女孩。”
“今天感觉怎么样”
“假一切不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吗”
“既然那只黑鸟说他是小偷,正好我也听说过一个关于小偷的故事。”
“没什么奇怪的。”
“你想做生意吗是什么类型的”
听到对方没有嘲笑,反而把这件事当了真,他感到有些高兴。可是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放在院长膝盖上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明先前并不感到怎样难过,他回答时的声音却突然有点哽咽:“他已经……已经……”
“就是走的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里……很安静。”
“是吗等你康复以后,说不定确实可以呢。不过,要等这段观察期过了才行。”
院长抬起头看着他。面对她的目光,蔡绩只得说:“我还没到年纪。”
院长怔了一下,继而看透他心思一般问道:“你是想去楼下的庭院里吧”
这么说着的院长,把手按在太阳穴边揉动着。看见她满面倦容,还微不可察地叹着气,蔡绩终于忍不住问:“你平时到底都在做什么工作呢”
“十七。”
“你梦见的黑鸟,说他是‘蛇的尾巴’”
“这个是叫精神分析吧黑鸟是代表着我的潜意识”
“除了黑鸟以外,还看到别的什么动物或者并不是你叫得出名字的动物,只是看起来像是活物的奇怪东西,有记得这种内容吗”
“没有……这是代表着我的病情在恶化吗”
“然后是因为发病才丢了工作吗”
“会有种安心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