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定远元年四月二十七,高丽战场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态势。
这么个小地方,分布着五国的军队,然而在前些日子的混战之后,如今居然都安分了下来,金国在攻下高丽西京后并没有试着继续南下,也放弃了对开京的围困,转而与强渡马訾水的辽军血战;魏国与倭国的军队在锦江防线两侧对峙,都没有发起进攻,倭国的军队也没有再继续攻打开京,给了那些死守的高丽士卒们喘口气的机会。
春天已经过去,高丽的春耕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等到这场战争结束,无论高丽还存不存在,比起那些在战争中死伤的数量,或许停战后的平民会因为饥饿与疾病死去更多。
然而这种世道,五国的军队都没有闲心去看他们一眼。
暂时停战好像对于所有人来说都能接受,金国和辽国要在马訾水南岸分出胜负,魏国需要增兵,倭国需要把抢到的东西运回国,而开京需要在持续近一个月的围城中缓一缓,身在锦江西侧大营的黎盛已经接到了好几份来自济州岛高丽君臣的文书,都在小心恭维的同时请求他能趁这个机会驰援开京--然而黎盛连看都不想看就扔到了一边,现在去驰援开京?这跟直接明白告诉倭人之前的议和是在耍他们有什么区别?
一帮打起仗就跑到孤岛上避难的窝囊废还是别对战事指手画脚了,还想教他黎盛打倭寇,这些人未免也太不够格。
夏天的味道越来越重,走过一趟西京的赵裕又回到了魏军大营,黎盛没有细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金军转头和辽人死磕起来,毕竟黎盛虽然是个军中刺头,但在关于王爷的事情上,他还是一向拎得清的,有些事情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他一个打仗的将领,真要一头扎进王爷考虑的那些大事里,最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此时正对着挂起来的地图在推演接下来的战事,黎盛一开始还以为赵裕真就是普通的藩王子弟,靠身份得了王爷青睐所以才当了王爷亲卫,可一番交谈下来,他发现赵裕的指挥功底居然意外地很扎实,而且大战经验丰富,堪称一名合格的将领了,两人的区别大概就在于黎盛不擅指挥骑兵,反而很热衷于用海军占据制海权以截断退路或者分割战场,而赵裕则是对骑兵有异乎寻常的热情,甚至脑海中还浮现出年轻人才会想到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如果,我说如果,”赵裕指着锦江防线说,“给那些战船上的火炮安上轮子,然后用骑兵带着快速移动,沿着这条防线来个大迂回,那么解开京之围就会变得无比轻松--我甚至还有个想法,如果骑兵不再是只承担奔袭、切割步卒方阵之类的责任,而是可以拉上火炮压阵,步卒在前面冲,火炮就朝步卒前方半里的地方开轰,那么步卒破阵的速度甚至会比骑兵还要快,这道防线就会变得像宣纸一样脆弱。”
黎盛摇了摇头,嗤道:“还马拉大炮?有这个功夫我为什么不让战船进锦江?既可以避免敌军偷袭火炮阵地,又可以自由进退快速移动,敌军只能瞪着眼睛挨打--你别用那个眼神看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锦江水没那么深,战船吃水不够,海军就派不上用场?大错特错!这年头除了咱们大魏,哪一国有正经的海军?只要占据了大海,敌军就只能干瞪眼!还是王爷远见卓识,江南才能拉出来这么支海军,你别看我现在暂时拿倭军没什么办法,可只要我狠下心,把他们堵死在高丽也没什么问题。”
“不上岸有屁用?”
“那你怎么不说,骑兵拉火炮替步卒轰炸开道,万一炸到自己人怎么办?”
“你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你没什么见识,你要是去过北境的工业区和造作司,就知道现在的火炮改进的余地还很大,早晚会更准、更强!步卒搭配火器,在正面战场碾压所有敌人才是正道,国战就得这么打!”
“那王爷为什么还特意要让江南组建水军?说到底就是因为只要占住大海,才进可攻退可守!别的不说,就现在的江南海军,下南洋灭几个小国没有一点问题,你骑兵能做得到?猴年马月才能跑到那地方。”
“你船开得进辽国?”
“你骑兵上个岛试试?”
都是年轻人,一个已经带兵一个即将带兵,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指挥理念,黎盛是已经在江南试验过无数次,要想震慑倭国或者南洋,必须要有强大的海军;而赵裕则是跟随顾怀打了那么多仗,亲眼见过数十万人混战的场景,直到只有骑兵才是这个时代足以在战场上一锤定音的兵种...两人一开始还只是友好讨论,到后面就变成意气之争,最后甚至已经快吵起来了,也没见谁让步半分。
还是一个亲卫的话语打破了他们对于海军骑兵谁更重要的争论:
“报大帅,有二十余名倭人到了帐外,求见大帅!”
黎盛心头憋着火:“倭人?草他娘的倭人又想干什么?”
“他们说...他们是来请赏的。”
“什么?”黎盛怔了怔,“请赏?”
自从和约签订,黎盛就用需要济州岛那边高丽君臣商议的借口把停战的时间往后拖,一边派海军从江南运兵力过来,他有想过倭人发现其中的猫腻,突然就继续开战或者怕了撤兵,可请赏又是什么操作?
他和赵裕对视一眼,然后两人又立刻移开视线,彼此冷哼一声,等待着那些倭人的代表被带进来。
很快就有一道矮小的身影走进大帐,见到一身铠甲的黎盛,猜到这位是魏军主帅,那个倭人还学着魏人的样子作揖,用流利的汉语说道:
“见过将军!”
“你们来请赏,请什么赏?”
这话问得那倭人一愣,他看了一眼旁边眼神不善的亲卫,小心地组织语言道:“中原那边,不是和谈成功,都会对参与和谈的将领有封赏吗?我家将军听说了这件事,便让我们来...”
黎盛虽然识字,但他爹他爷爷都是当兵的,一家子大老粗能养出来什么正经读书人?所以黎盛对这倭人的话一头雾水,最后还是赵裕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道:“他们说的是春秋战国那会儿...”
黎盛明白过来,感情这帮倭人是不知道从哪儿淘弄到本关于中原春秋战国时期打仗的史书,所以也想来要赏钱?你们他娘的还真够实在的,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再说就算有这种事,来个把人也就够了,你们居然派了二十多个人来?是讲礼貌还是穷疯了?
但考虑到短时间内还不能开战,所以黎盛也没说让他们滚或者砍死他们之类的事情,也更别提真掏钱来赏他们,只是让人把他们带下去,他稍后再处理。
等到大帐空下来,赵裕突然开口:“倭人开始怀疑了。”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黎盛说,“我从来没把这些倭寇真当成傻子过...那个织田信虎一定是觉得过了这么些天,高丽还没回信很奇怪,按道理说高丽应该才是最急的才对,他派这么些人来讨赏,看着是犯蠢,其实是一种试探。”
“那赏不赏?”
“我打倭寇顺手,但给倭寇赏钱这事我做不来,”黎盛皱眉,“更何况赏不赏都难办,一旦起了怀疑,赏要被他们看成心虚,不赏又没有议和诚意...我得好好想一想。”
这的确是个难题,由此也说明那位织田信虎虽然被芮鸿煊忽悠了一通,但并不是傻,派出这二十个人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警告,高丽的议和国书要是还不送进论山城,那么停战协议估计就要作废了。
大帐里的黎盛和赵裕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他们必须猜出织田信虎的真实想法,以此来做出合适的应对,然后多争取一些运兵的时间--然而他们很快就不用烦恼了。
因为刚刚当着全军的面被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的窦学武站在不远的地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些出现在魏军大营的倭人。
说句实话,窦学武的性格,从他之前打那场仗就能看出来,那是能动手就绝对不动脑,黎盛下了军令他照着打就行了,那要是不下军令呢?多半就要坏事。
此时也一样,他刚刚在保宁吃了败仗,被一向看不起的倭人来了个关门打狗,好不容易撑到了大军救援,带着一身伤回了大营差点被黎盛砍死,要不是赵裕和黎盛的其他几个部将求情,窦学武的脑袋现在说不定都挂在了军营门口,当然死罪虽然逃掉了,但还是挨了一顿鞭子,军职也被一撸到底,差点就成了最底层的小兵,此时再次看到倭人,他怎么能不咬碎一口钢牙?
性格简单粗暴,行事遵循本能,当这么一个人向守在大营外的亲卫打听了这些倭人的来历,得知是来向主帅“请赏”,并且主帅说待会儿再处理他们,这些信息在窦学武脑袋里过了一圈,所能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那当然是砍死他们--大帅不好自降身份对几个倭人动手,那就自己来。
于是窦学武立刻召集了自己手底下的几个人,直接闯进了那些倭人待的地方,二话不说拔刀就砍,那些倭人吓得够呛,你们中原不是两国交战还讲究个不斩来使?怎么连讨赏的也砍?于是仓皇之间有人反抗有人逃跑,但碍于进大营前被收缴了武器,所以二十多个人在窦学武的追杀下,只有几个人逃了出去,边逃边喊。
由于窦学武这番举动完全就是出于“想替主帅分忧”的自发行动,根本没和旁人通过气,大营这一片乱起来其他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几个倭人满地乱窜,大惊之下还以为进了刺客,于是也纷纷提起武器追杀,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二十多个进了魏军大营的倭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此时赵裕和黎盛已经商量好了该怎么处理这些倭人,等到得了禀报走出大帐看到这么个场面当即就傻了眼,当窦学武这个破坏了全盘计划的傻大粗洋洋得意上来禀报的时候,黎盛看着他的目光像是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
“把他给我拉出去砍头!”黎盛劈头盖脸给了窦学武几巴掌,“把他的脑袋挂在营寨的大门上!”
见黎盛真动了杀意,见窦学武这蠢货还愣在原地,一堆还提着刀的将领立刻上来求情的求情,告饶的告饶,总而言之就一句话,为了几个倭人斩魏军一员大将实在犯不上,再说窦学武这家伙就这个性子,大家共事这么久谁不知道这是个没脑子的?但遇上打仗最难啃的攻坚最容易死的陷阵这家伙可从来没推辞过啊,之前打了败仗都没砍头,为了几个倭人就把他斩了,是不是太冤了点?
说到底还是因为魏军的全盘计划只有黎盛和赵裕以及少数几个人知道,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魏军的大多数人还真以为高丽要和倭国议和呢,魏军登陆也就是走个过场,到时候人家谈妥了拿了钱就回家--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替窦学武求情了。
然而黎盛这一次似乎铁了心要杀窦学武,见几个将领跪的跪抱大腿的抱大腿,他拔出刀就要自己动手,最后还是赵裕看不下去了,拉住他袖子轻声道:“他们不知道议和是假的,真为了几个倭寇斩了将领,军心必乱!”
黎盛冷冷地扫了跪在地上耸头搭脑的窦学武一眼,最后还是收起了刀,只叫人把他拖出去打五十军棍,军职直接削到底,从今以后就负责在军营喂马,此事才算了结。
五十军棍打下去,铁打的汉子也得丢半条命,这个惩罚不可谓不狠,然而回到大帐的黎盛和赵裕却知道,比起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窦学武挨这五十棍还真不冤。
“现在兵力达到了多少?”
“依旧不到四万,”黎盛看着地图,“荆湖兵要先到江南,再上海船,渡海过来又要好几天,更别提多有士卒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最后勉强也就能凑够五万。”
“还是太少了点,高丽战场上五国军队混战,兵力一定不能差太多--倭国那边的事怎么办?”
不提还好,一提黎盛又是一肚子火:“还能怎么办?杀都已经杀了,总不能去和倭人说,这是一个误会,我本来打算出其不意,再过些日子才撕破和谈协议进攻,所以让他再派几个人来,咱们再谈谈?”
赵裕苦笑道:“只要那些倭人还是正常人,这事就没指望了,看来咱们的算盘落空了。”
“那就做好开战的准备吧,先下手为强,等明日整顿了兵力,便进攻锦江防线,”黎盛说,“只希望倭人还能因为这破事惊疑不定两天。”
此时在黎盛和赵裕的心里,和谈的破裂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忽悠来忽悠去,也就忽悠出来十来天的时间,有用但还不够有用,照眼下这么个情况,今晚就再打起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而这世上的事有时候还真会让人捉摸不透。
当前去讨赏的倭人死在魏人大营的消息传到论山城后,织田信虎和一众倭将都愣住了,他们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直到再三确认,才一个个面面相觑,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口:“这是怎么回事?”
派倭人前去讨赏的确是试探和催促,毕竟这和谈也谈妥十来天了,高丽那边动作怎么这么慢?倭将们甚至有点疑惑现在到底被入侵的是高丽还是倭国,怎么都快灭国了还一点不慌呢?
这时候有个天才提出了派人去请赏,顺便催促一下高丽赶紧滚过来当面签国书的想法,于是二十多个倒霉蛋开开心心地出发了,结果传回来的消息居然是魏人把他们砍死在了大营里。
“难道是魏国想翻脸?”
“不对啊,翻脸砍死那些人做什么,不应该直接进攻锦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