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满目疮痍的焦山裂土,没有鬼魅般的枯臂青掌,枕边却多了一小撮绿色的树芽。
这样的梦,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却教会了她哪些树芽野菜可食。在梦里,她不再惧怕那截枯臂,反而觉得可亲。枯臂虽然看着骇人,却对她颇为温柔,会轻轻抚摸她的脸,会小心地翘起锋利的指甲,以免划伤她。那个声音会呼她“囡囡”,低沉而柔软,好似在呼唤爱儿。
对于吃,空秀几乎有着天赋般的本能。任何东西,但凡能入口的,只要给她瞄一眼,她就能知道从哪里可以找到。梦中的指点,不过区区数次,可偏偏空秀就有那能耐,几乎将冬山上所有能入口的树芽野菜野果找了个遍。尽管她并不知道怎样处理才能更好吃,可这并不妨碍她将这些东西塞进嘴巴。尽管苦涩,但好歹能令肚子充实些,不是么?
初春依然料峭,尽管山野之间已经朦朦胧胧地罩上了一片浅浅薄薄的绿雾,可东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小刀子般。摘了半篓柳芽后,空依冻得手都僵硬了。她紧紧将双手塞进腋下取暖,跳着脚直喊空秀:“这些足够了!多出的放过夜便不好吃了——明日再来采吧!”
空秀应承着,临走又捋了一把嫩芽塞进口里,看得空依口里直泛苦水。她疼惜地拍拍空秀:“莫要这样吃,仔细伤了肠胃。”
空秀难为情地嘿嘿两声,将手中剩余的柳芽抛进竹蒌里,一手拽着竹蒌背在肩上,另一手牵着空依,小心绕过残冰未化的山路。
新鲜的柳芽,怎么料理都好吃。将柳芽洗净浸在水中,换过几次水,泡去苦味后,直接倒入热水中焯过一遍。再挤去水分,拌入秋油、麻油,撒上几粒枸杞子,绿如碧茵,红若宝石,清香四溢,是佐粥的妙品。
众人细细品着这道柳芽小菜,倒有几分春息的意思。不灵不由想起昔年未嫁时,每每至三月三女儿节踏青时节,厨娘便会做些野菜的小食,交好的女孩儿们便会坐在一起,彼此交换品尝,图的不过是个“咬春”的意头罢了。时隔多年再次忆起,不灵竟觉得恍惚如幻,不真实得厉害。时间真真是最磨人的砂石,能够将所有的过往磨得面目全非,粗糙不堪,令人不忍卒顾。
过了几日,山下有人来,居然是给空依送信的。空依惊讶地盯着信封上四个拳头大的墨团,好不容易才辨识出那是“三妹亲启”。谢过了送信的人,空依赶紧回到自己的尼舍,展开信纸一探究竟。
信是大姐枣丫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错字不少,但好歹连看带猜,还是能弄懂信中的意思。信中说,自去年家里添了田舍,家境宽裕了不少,便雇了两个短工做农活。爹本就一向以读书人自诩,如今做活少了,便又拿起了书本,闲暇时还会教枣丫槐丫认字。学了几个月,如今枣丫倒也识得了百十来个字,只不过如今她被烦恼事缠身,识字的劲头大打折扣了。第一件烦恼事便是枣丫的亲事。以往家里穷,枣丫早早当家,“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求亲。如今不必往昔了,这半年来,居然已经有七八户人家轮番来说亲。那些花里胡哨的媒婆惯会花言巧语,将男方说的花好月圆,可到相看时,枣丫个个都瞧不上——不是贼眉鼠眼,就是弱不禁风。枣丫并不想出嫁,一来爹娘年老,二来妹妹弱的弱,幼的幼,她实在是不放心。可是,村里闲话忒多,就连族长也明里暗里同爹说过几次。还有另一件更加烦恼的事。早先家里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族里就有些无赖子想要以过继为名侵占家产,如今家里日子好过了,眼红的人更多了。可更荒唐的是,上个月邻村的莫财主遣了媒婆来给荷丫(空依)说亲,居然是要她做妾,还振振有词地对爹说什么“虽说年岁还小,可并不碍着定亲,等五年后回了家,可不正是时候?虽然是做妾,可做这莫家的妾却要比嫁个庄稼汉享福得多,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谁个不看着眼热?倘荷丫嫁过去,你便有了个大户女婿,这家产便有这女婿帮你护着,看谁还敢伸手?旁人尊你一声老太爷也是当得的!”枣丫险些没拿大棒子将媒婆打出去,而更可恼的是,似乎爹还有些动心。枣丫几次试探,觉得爹的态度有些暧昧,便赶紧写信给小妹来。荷丫自小得父母宠爱,以前家里穷成那样,爹都会挤出时间来教她识字,她素来主意又正,事关小妹终身,故而枣丫觉得务必要将此事告知与她,让她拿个主意。
空依将信反复读过几遍,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将一口气生生憋在腔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