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雬山上雾气环绕, 层峦叠嶂, 高耸入云, 飞泉瀑布自其中倾泻而下。山中时有鹿鸣鹤唳,更为这座远近闻名的仙山覆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朝阳如火, 点亮沉睡的山谷,沐浴在灼灼金光中大花猫眯起双眼,蓬松柔顺的三色长毛被镀上一层柔和的亮光,他惬意张开前爪, 大大伸了个懒腰。
三色椭圆的耳朵抖了抖,懒散的金瞳中精光一闪,花猫看一眼山腰,打了个呵欠。
转眼间, 他优雅从青岩一跃而下,落地时已变成一位容貌俊美的黄衫青年男子。
他身穿银丝绣竹纹鹅黄锦缎长袍,随意以一根紫檀簪和银白发带束起乌丝,一对墨玉玉佩在行走时叮当作响,如同幽静山林里动听的乐声。
起初借口闭关一百年,自进入金丹期后,顾锦斓在这座山中已窝了超过三百年,身为仙门中最得宠的大师兄, 素来没人敢打扰他清修, 只是今天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循着有节奏的“沙沙”声, 顾锦斓脚步轻快, 在走近半山腰的宫观时, 忽地蹑手蹑脚躲到一旁,伏在门前的石狮子后悄悄往里看。
只见院中一个身穿破道袍的瘦削少年背对着他,那人手拿大扫帚,正专心致志试图将院中几寸厚的枯叶扫出一片空地。
称作宫观,其实没有任何弟子居住。
以顾锦斓的修为早无须辟谷,也烦其他弟子打扰,闭关前便将山内弟子遣至其他山头,好给他自己留个清净地。
再者这位“师弟”修为甚浅,连清扫的法术也不会,顾锦斓甚至能看见他头顶若隐若现的狗耳朵。
“这条笨狗为什么要跑来我的地盘?!”
满脑子都是自己的领地被侵占,顾锦斓怒不可遏,灵机一动,顷刻变回大花猫的模样,抖擞一身长毛,迈着高贵的猫步,大摇大摆从宫观正门走进去。
灵敏的耳朵刹那听见背后的响动,白浚狐疑转过身,心想这山里明明除了他应是没有其他弟子,在目光触及那只美丽的生灵时,顿时呼吸一窒:
那只小猫的金瞳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比他所见过一切珍贵的琥珀还要漂亮;它的皮毛是亮丽的黑白黄三色,如同一团跳动的火焰,让人移不开眼;它的步子完美诠释了何谓既骄傲又矜持,可爱的下巴高高扬起,仿佛巡视领地的年轻君王。
“咪咪?你住在这山里吗?”
轻轻放下扫帚,白浚穿过落叶跑上前,禁不住伸出手好奇想摸摸小猫圆溜溜的脑袋:
“我也住这里,交个朋友?”
正当他的手要触到花猫头顶的绒毛时,小猫猝不及防耸起浑身毛,立起两对尖尖的小耳朵,背脊弓起,中气十足地朝他大声吼:
“哈!”
按顾锦斓的设想,在他“可怖”的威吓下,这只傻狗应立刻会被他吓得夹着尾巴逃,再不敢踏入他的地盘半步。
但他许是太久没用本体吓过狗,又忘了两人体型差,在白浚眼里,他像一只炸毛的小老虎,反更让人想褥一褥那条一晃一晃的大尾巴。
“你是不是饿了?”
虽然刚被花猫堪称“凶狠”的举动惊得耳朵耸拉,白浚好脾气地在它身前蹲下,浅笑软声哄道:
“我扫完这一轮就去找吃的,你等等。”
“喵。”
见这只呆狗傻到领会不出自己的意思,顾锦斓气鼓鼓当着他的面卧在台阶上,斜眼打量再次拾起扫帚的少年,好整以暇舔着自己身上的长毛,心内正对这只莫名其妙套近乎的傻狗评头论足:
少年生得面白如玉,眉清目秀,他低下头认真打扫时,浓密纤长的黑色睫毛垂在湖畔一般深邃的灰眸上,让人想起夏日里翩然起舞的蝴蝶。
目测他的修为应不超过一百岁,看起来不像坏狗,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兢兢业业扫过大半个院子,白浚累得头晕脑胀,寻思停下来休息片刻,一转头立地全身毛炸开:
“别!大师兄会生气的!”
卷起四肢仰卧在堆成山的落叶上欢快打滚,又长又粗的猫尾巴像鞭子一样不停把枯叶扬起,顾锦斓时而张开爪子扑上起舞的叶子,时而用脑袋在厚实的落叶中蹭来蹭去,横蹿竖跳,像置身于专属的乐园一样:
“喵!”
(顾锦斓:谁说我生气!我高兴得很!)
“去外面玩吧。”
不想伤着顽皮的小猫,白浚见劝说无果,无奈之下只好眼明手快抓住猫儿的后颈,快步走到门口,半推半赶将他送出去,小声委屈道:
“要是大师兄也不要我,我就只能流落街头了,拜托你。”
“喵?”
(顾锦斓:我什么时候收的你?)
气冲冲回到山顶的禅思房,顾锦斓埋头在本门的传音简上一顿好找,都怪他以往为了装作潜心修炼,从不看这些。
读了半晌后,他终于恍然大悟,那只呆狗名叫白浚,纵使竹简上对白浚的出身语焉不详,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只傻狗是仙尊道友的孩子,才被破格收作门徒;可惜修为悟性乍看均不算出挑,在不少山头里被推来搡去,最后落到顾锦斓手里。
“你无须费心指点他任何功法,把他当作一名专供你差遣的随从便可。”——以上便是上一位门内师叔对顾锦斓的“嘱咐”。
“可是我不需要人给我差遣,何况他还那么笨。”
随手将竹简抛到一旁,顾锦斓抱着大尾巴翻了个滚,拿不准主意。
另一边,白浚好不容易重新打扫干净院中的落叶,特地到山中小溪抓了一箩筐鲜鱼,暗暗指望小猫能闻到味道返回,不要记恨他。
可惜待他打扫过布满蜘蛛网的宫观后,日落西山也没见到小猫的踪影,硕大的院落只有他一个人。
虽已入夏,山中夜晚依旧寒气渗人,而宫观多年无人居住,墙壁四面透风。
白浚的包袱里只有两三件破道袍,他挑了一间勉强算完好的屋子,拖着疲惫的身躯,用砖头搭起取暖用的小灶,在地上铺上干草,连衣服也懒得脱,一躺下眼皮遂沉得像压了两座山似的贴上。
半夜顾锦斓吐纳过后,在山中闲晃时无意间想起白浚,灵光一闪:
这只傻狗修为这么低,装成邪祟吓跑他不就得了?
兴致勃勃跑到宫观,他还没想好变个什么比较吓人,却先发现破屋内冷得瑟瑟发抖的白浚缩成一团,两眼紧闭,双手无助地抱住雪白的狗尾巴,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这只傻狗……”
蹙了蹙眉头,顾锦斓随意用口诀捏出几个傀儡,不过半个时辰,房间随即焕然一新。
歪着头趴在床边,顾锦斓凝视着盖上棉被、在睡梦中眉眼渐渐舒展开的白浚,不知不觉舒了一口气。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刚才白浚那副模样,让他想起自己还没拜入师门那会,为了逃避术士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日子。
摇头将不愉快的回忆赶出脑海,顾锦斓漾起嘴角,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白浚脑袋上冒出的狗耳朵。
那对小小的白耳朵又软又尖,指尖碰到绒毛的触感很是舒服,被弹时一耸一耸,仿佛在跟人撒娇一样。
似是在戏耍宠物,顾锦斓一会揉揉白浚的长尾巴,一会吹吹他的耳朵,只觉新奇有趣,玩得爱不释手。
到快天亮,顾锦斓方拢好白浚的被子,神清气爽走出宫观,回山顶吞吐日月精华。
听见门被合上的声音,假寐半晚的白浚才心虚地睁开眼,依恋地看向门外,双手扯住被衾,捂住霎时变得通红的脸颊: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心地还这么好的人,那一定就是传说中隐世的天才大师兄——顾锦斓。
屋内墙壁被粉刷一新,屋顶和窗户上的破洞均已填上,白浚窝在厚实柔软的锦被中,回想起昨晚,依旧恍如梦境。
狗妖天生听觉灵敏,在顾锦斓踏入房内那刻,白浚早已察觉。
初时他一度以为是误闯宫观的地仙,但当眯起眼暗地观察来人的举动,便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当然,那时白浚并不知道这些法术对顾锦斓而言不值一提,单凭对方气度与仪态,只知他施展术法信手拈来,肯定是位高人。
而这座山里最厉害的人,不就是顾锦斓么?
僵硬得跟一块石头似的,白浚不知道为何受人尊敬的大师兄要趁他熟睡时登堂入室,大气不敢喘,只怕顾锦斓是不高兴他半天没找到大师兄的居所,嫌弃他无礼。
但接下来,顾锦斓所展现的“热情”,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传闻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兄居然亲自替他整理房间,还亲昵的摸他的耳朵,温柔捊顺他尾巴上的长毛,半点不似其他师兄口中所说的冷漠不可亲近。
晨曦自窗外撒满房间,白浚缓缓撑起身,眼尖看见桌上摆了一卷残破的小册子。
心急掀开被子,他连鞋子也不穿,赤脚走上前双手捧起——《吐纳心法》。
被几个师叔推来推去不肯收归,同门也因他修为低下故意冷落,白浚来到这里近三个月,头一回有人愿意对他展现善意,他紧紧把书搂在怀中,尾巴甩得跟风车一样。
自那以后,白浚常常发现顾锦斓会在夜里,趁他睡着跑来撸他的狗尾巴,大师兄似乎对那根又长又大的毛尾巴情有独钟;可同时,自来到这座山,他从未有正式拜见顾锦斓的机会。
这令他久久疑惑不解,难道顾锦斓只想揉他的尾巴,不想跟他说话?
一晃眼到了下月,碰巧门中一位师叔千岁寿宴,规定门内人人出席,白浚也不例外。
遗憾他没怎么修炼过腾云驾雾的心法,总不得要领,等他在天上东摇西晃半天,宴会早已开始,当他混入普通弟子中间,庆幸没人注意到自己时,四周忽而响起连声兴奋的尖叫:
“大师兄来了!”
猛然转过头,白浚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身边的纷纷攘攘仿佛全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几尺外那位宛如谪仙的俊美男子。
顾锦斓身穿月白银线绣麒麟纹锦袍,长身玉立,头戴嵌碧玺紫玉冠,目如朗星,眉如漆画,仙风道气,犹如仅盛开在雪山上一抹孤傲的雪莲。
准确在一堆道童中寻到呆若木鸡的白浚,顾锦斓撇了撇嘴,以掩饰快忍不住的笑意,遂目不斜视朝宴会中心走去。
他一向讨厌应酬,拖到快要迟到才自山顶乘云而起,碰巧让他看到白浚也驾云从山间慢慢升起,恶作剧的心思便再度高涨。
施上隐身的法术,顾锦斓跟在白浚后面,时而给这只呆狗乱指一通方向,时而拽住他的云朵翻筋斗,天上地下横冲直撞,把白浚吓得快原形毕露。
“大师兄怎么这么好看?”
“我也好想当他的道童。”
……
待顾锦斓的身影渐渐远去,白浚方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他不会认错,晚上常来偷偷揉他尾巴的人,就是大师兄。
因为没人愿意带他玩,白浚在祝寿仪式过后,便悄悄揣了几个肉包,到一处湖边独自啃起来,头顶兀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
望着高不可攀的那人,白浚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放,脑袋一时短路:
“师兄,吃肉包吗?”
顾锦斓:……
“我又不是狗!”
一脸嫌弃把包子推回白浚怀里,顾锦斓在他身边坐下,变戏法般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食盒,得意道:
“你吃过这个么?”
白浚探头一看,两眼发亮:“烤鸡?”
“傻子!这叫白鵺。”
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顾锦斓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边摇头边撕下半边翅膀递给他,故作神秘眨了眨眼:
“它跟你同一个姓,吃了可以让你没那么笨。”
“真的吗?”
毫不疑惑一口将整只翅膀吞下肚,白浚瞪圆双眼:
外脆里嫩,肉质细滑多汁,肥而不腻,醇厚的肉香在齿颊间似烟花般绽放,像有无数小精灵在舌尖跳跃,绝非人间能尝到的美食。
“我也可以尝尝那个吗?”
风卷残云吃完大半只白鵺,白浚咽了一口水,吸了吸鼻子,眼巴巴望着顾锦斓手上的墨色瓷瓶。
里面散发着阵阵诱人的幽兰醇香,透明的液体从顾锦斓嘴角缓缓滑下,留下一道引人遐想的银痕。
莫名唇干舌燥,白浚见顾锦斓没回应,眼珠一转,又粗又长的白尾巴试探般环住他,尾巴尖在那人脚边一点一点。
“噗嗤,”
捂住嘴笑出声,顾锦斓指尖轻敲了敲他的额头,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
“这个小狗不能喝。”
白浚下意识环紧尾巴:“我不是小狗!”
“我说你是就是,”
趁机薅了一把白浚蓬松的尾巴,顾锦斓弹了弹他不安分的小耳朵,金眸在午后阳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
“等你长得比我高,或许可以考虑,走吧。”
没等白浚反应过来,顾锦斓一把拽起他,在他的惊呼声中,两人自山谷中一飞冲天,转眼已飘到浮云之上。
“没飞过这么高吧?”
得意看着白浚惊得嘴巴也合不上,顾锦斓轻笑一声,牵着他的手倏忽飞跃过群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连绵的山脉在脚下转瞬而逝,最后稳稳落在宫观门前。
“给你,压压惊,不准告诉别人我们先跑了。”
白浚眼前一花,本能接住顾锦斓抛来的东西,只觉手上一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手掌大的水蜜桃。
“等、等等,”
见顾锦斓转身要走,白浚想也不想便扯住他的衣袖,结结巴巴道:
“大师兄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
本想拒绝,顾锦斓一对上那双清澈透亮的灰眸时,到嘴边的话不知怎的就成了:
“这可是度朔山的蟠桃,吃了可长数百年修为,你真的要分?”
“我想跟大师兄一人一半。”
鸡啄米般点点头,白浚似是生怕顾锦斓会消失一样,紧紧攥住他的衣摆,两眼亮晶晶,像在跟他撒娇:
陪我玩吧,不要丢下我。
心中一动,顾锦斓拉过白浚在宫观门前台阶上走下,灵巧地把蟠桃分开两半,递到他手上:
“吃吧。”
“大师兄真好。”
双手捧着半边桃子,白浚满眼却只有顾锦斓低头吃桃的样子,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摆:
粉色的桃汁沾在他唇瓣上,娇艳欲滴,如同被晨露打湿的花瓣。
文雅地用帕子拭去唇上水迹,顾锦斓揉了揉白浚的头,站起身道:
“别发呆了,吃完休息去吧。”
“知道了。”
知道没有别的理由留下他,白浚垂下眼眸,依依不舍道:
“大师兄以后可不可以白天也来?”
顾锦斓一愣:“你怎么知道我……”
惊觉说漏嘴,顾锦斓难得脸一红,别开眼道:
“我考虑一下,你好好修炼,不要偷懒。”
目送顾锦斓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苍翠山林中,白浚眉眼弯成好看月牙形,垂下头咬下一大口蟠桃,甜得沁入心脾。
自那之后数天过去,白浚每日勤奋修炼,时不时仰望山顶,像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
*
“有人吗?”
听见观外传来人声,打坐的白浚浑身一个激灵,欢喜快溢出胸膛,波澜不惊的灰瞳似被点亮一般,哒哒哒跑到门前,笑容刹那间凝固在脸上:
“你们怎会来这里?”
门前站着三个比白浚年长些许的少年,为首一人身穿玄色描蝠纹道袍,头戴白玉冠,手持一根桃木镶黑曜石的尘拂;他比白浚稍高一些,两条眉毛长而均匀,长相堪称漂亮,美中不足是五官透着邪气的阴柔。
在看见跑出来的白浚时,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抿紧薄唇,乌亮的眸子直直盯着宫观,一言不发。
身后的两人率先指着白浚怒声责难:“怎么这样跟师兄说话?难道大师兄没教你长幼有序?见人连行礼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