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对他变得很奇怪,但夏谐不知道该怎么办。
夏天的时候,母子两人在屋子里吃晚饭。正是梅雨天,天井里都是阴阴的潮气,二楼尤甚,墙面的石灰浸了水,混合着霉斑一块块落到地上,日落日升,就这样在角落独自死去。
天气很闷热,天空里翻滚着灰白的云浪,不见日光,但温度一点也没有降下来。为了找到些凉爽,天井里的住户在傍晚时分,常一家家扛着长凳桌子聚到天井里吃晚饭。
虽然大伙都穷,可毕竟家里有男人,至少饿不到孩子。夏天常吃的是绿豆粥和咸鸭蛋,绿豆粥孩子们吃得腻味,就捧着破璃瓶的汽水咕咚咕咚喝着。等汽水灌饱了肚皮,大声对着妈妈说一声:“我吃饱了!”便冲到水泥场地里和一帮伙伴们缠成一团。
男人们坦露着肚皮聚在一桌上喝啤酒,一边喝一边吹牛皮,等酒从胃里泛上来,团在喉咙口,便面皮发涨地打个嗝,然后响亮地“啧啧”两声。
女人们也是聚作一堆的。吃完饭手脚极快地收拾好桌上的饭菜,坐在竹凳上围成一个半圆——那是落日的形状。她们手里赶着零工,嘴皮子也没个停歇,上唇叠着下唇,来回翻飞,仿佛串门似的,从东家一路嚼到西家。
“啊哟,被打了么找她要钱呀!儿子干的破事娘老子总归要替他擦屁股的!”菊姑是张家阿嫂的小姊妹,总要时不时提一提阿嫂那宝贝儿子被楼上寡妇的拖油瓶打的事情,然后叽叽咕咕说一顿,替小姊妹出气。
“哦……哪里不是,也就看着怯怯弱弱……”一帮女人当然是跟着帮腔。
张家阿嫂从头发里拿出一根插着的棒针,一边朝楼上努努嘴:“以后更要横着走了,听说找到下家了。”
这个风声在天井里还没有传开,女人们听了,吃了一惊,不由纷纷撇嘴:
“我早就晓得了,这女人哪里是个安分的性子!”
“带着个小拖油瓶还嫁的出去,本事不得了哦!”
叽叽喳喳说了一顿,菊姑有些好奇地朝她小姊妹那边探过头去:“是哪里人啊?”
“好像是厂子里上班的。”
“厂子里,厂子里能拿不少钱吧?”
“可不是嘛。”张家阿嫂嘟囔了一声,手里不停地拿钩针做拖鞋的网面。“棉花厂子,好大的,囤的棉花,那么高呵,都堆到天上去了。”
女人们闻言慢慢沉默下来,也不再说话了,自顾自地做着手里的活。各自心里都拿着那个“棉花厂子里寡妇的下家”和自家男人比较。
而楼上,夏谐和妈妈也在吃晚饭。
他们的晚饭比楼下安静很多,也简单很多,白水面包,蘸一点酱油。水泡了面包可以发涨,让胃感到饱足一点,酱油加了点味道,以免难以下咽。
夏谐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这短短几年身高往上窜了不少。然而因为慢性饥饿的缘故,脸色总是泛着一股死气般的苍白。也正是这脸色才揭示出他拔高的个头不过是一种病态的生长。
吃着吃着,妈妈开口了:
“夏谐,妈妈要结婚了。”
她的声音有一种粗砺的哑,这种哑也让所说的话不带感情,更像是一种通知。她手上的动作没停,拿着面包在酱油碟里狠狠蘸了蘸。
夏谐口中的面包还没有咽下去,他微微睁大眼睛,半晌,喉咙努力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的并不是面包,而是妈妈的话。
他条件反射般地往墙上看去,身子不由震了一下——爸爸的相片被撤走了。
妈妈跟着他的视线望到墙上,皱了皱眉:“夏谐,不要瞎看了。”
夏谐还愣愣地看着墙,于是妈妈有些恼火地拍了一下他:“我和你说不要看了!”
被拍打了一下,夏谐终于转过了头,埋头吞咽着面包,一边迟钝地点头。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屋里的气流停滞了一般,仿佛比外面还要闷。妈妈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一边对夏谐说:
“你爸爸明天就搬过来,你今天把屋子收拾一下。”
你爸爸。
这三个字从她口中从善如流地吐出来了,字正腔圆,简直没有任何停顿。以至于夏谐听完后朝她看去,神色有些迷茫,过了会,他才意识到,爸爸已经换了一个人,妈妈,也要和别人结婚了。新的,爸爸。
妈妈说话时的神色像松了口气,连微驼的背也直了起来。他们家也是有男人的家了,她不用再低人一等地被叫作“寡妇”了。
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穿着蓝色的确良工装外套。他长相是很普通的,平平扁扁,没有什么记忆点,不过那下巴上一茬的胡子绒绒覆盖在皮肤上,使得长相的界限暧昧起来,一时间看不清这究竟是老实人还是什么油腔滑调的地痞无赖。
妈妈连找男人也按着自己的性子找,这位新爸爸不爱说话,也不笑,挺自然地坐在餐桌边的塑料凳上。
妈妈在厨房烧菜,锅中的热度使得油星不停地爆溅出来,这个家好久都没有尝过油的味道了,如今为了迎接男人,真是奢侈。端出一碟炒菜的时候,妈妈看见只有男人坐在那里,她不由皱了皱眉,转头朝屋里喊:“夏谐,你闷在里面做什么?快来和你爸爸打招呼。”
夏谐一直靠在门背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心口突突突乱跳,仿佛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东西。然而妈妈的话不得不听,于是他只好慢慢地拨开门,慢慢地探出一双眼睛。男人端起碗喝着黄酒,转了个身也望过来。
于是眼睛对上了眼睛。
夏谐没有喊“爸爸”,只双手捏着门边,有些紧张地站在那里。男人呢,也看了他一会,对着这男人的眼光,夏谐感到后背起了层薄汗,使他浑身不舒服,他忍不住想往后退,躲回屋子里。
男人低头又喝了口酒,看着碗里混浊的酒,“啧”了一声,像是在赞叹。接着便对夏谐打起招呼:
“哦,这就是夏谐是吧……原来都这么大了。”
夏谐没回答,也没敢再对上他的眼睛。
“你这孩子,怕我做什么,啊?”男人扯冲他招招手。“来来来,让叔叔瞧瞧。”
男人特地用了“叔叔”两个字,而不是“爸爸”,这种体谅让夏谐感到一点安心。他略略松了口气,慢慢朝男人走去。
他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男人身边。男人抓起他的一只手,“哦哟”了一声:“怎么这么瘦啊?这可不行。”
男人的手很宽,上面有很多污渍。他的拇指上有厚厚的茧,此刻正有意无意地摩挲在夏谐那块突出的腕骨上。
那口吻是调笑里伴着亲热的,可不知为何,夏谐只闻得到他身上一股浓重的机油味。他用力抽了抽手,没抽开。
他不记得“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打人的。也许是几天后,也许是几周后,也许是几月后,又或许,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