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相并非小事,饶是被罢免者已经认命,宿抚仍需寻出一个妥帖的理由安抚朝臣,还要与余下几位宰执商议后续任用,争执权衡起来,直到日头沉去才勉强得了结果,宰执们这才联袂告辞离去。
应承安不愿露面,以免徒添变数,便在隔间中待了一整日,但猛地清闲下来,实在无所事事,只能闭目倚在床头,思索要如何哄骗宿抚放他回含元宫。
补骨脂生造出的幻境能叫宿抚愧疚懊悔一时,却不可能叫一位终归会习惯一言九鼎的君王伏低做小一世,他早晚会意识到只要应承安不肯放弃复国的心思,像最开始那样戒备警惕地对待他,只在明面上投注两三分恭敬才是最适宜的。
眼下的局面来之不易,他已经因为担忧宿抚不擅处理朝政额外逗留得太久,得在宿抚醒过神前离开京城,迟则生变。
应承安一思索就到了日暮,宿抚许下廷推时日,起身送几位宰执离去,颇为疲惫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到隔间中寻他。
皇帝与宰执们沉浸在政事之中,没有顾得上用膳,应承安不好开口,被迫跟着禁食,只得了几口香气寡淡的点心,并不能饱腹,宿抚更是只饮茶喝了个水饱,应承安听到他的脚步声睁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肚皮先相对叫了一声。
饶是满腹担忧,应承安仍是有些忍俊不禁,他放下手中端了半晌的空茶盏从床上起身,闲谈似的道:“几位宰执都不在壮年,与子和一道饿肚皮,可不是体贴臣子之道。”
他在床上坐得久了,衣物被压出一些褶皱,宿抚下意识地抬手为他捋平,闻言有些讪讪:“是我忘形。”
不待应承安再开口,他忙解释说:“原使人备了红汤古董羹,牛羊红椒俱性燥之物,恐宰执不能食……而后争执起来,就无心用膳之事。日后必加注意。”
应承安听他这般慌忙认错,不禁又流露出一点笑意,但这回并不自知,口中还道:“子和在威靖关时如何收服心腹,今日便该如何收拢朝臣,道理是相通的。君与臣子交心,臣才敢为君效死。”
宿抚此时已经不必倚仗他平衡朝局、代理政事,应承安没有理由再抓着他絮叨嘱托,又顾忌适才所思,不轻不重地点了句就作罢,转而道:“在屋中放一盅古董羹,怕是熏得满是味道,今日也无甚风,不如到院中围炉而坐。”
他抬了一下脚,使宫人为他穿鞋,又道:“子和病愈,不必再吃苦药,可以饮些酒。过几日便至年关,各地汇集而来的奏报众多,子和忙碌操劳,无暇他顾,今夜便当除夕如何?”
新君登基不满一年,除夕时必要宴群臣,但也不会留众臣守岁,天色将黑就该将臣子们放出宫中,与家人共度佳节,更有事务清闲的朝臣早早告了假,千里归家,连宴请也一并躲过。
宿抚无妻无子,群臣散后宫中清冷,怕只有几个从威靖关带回来的孤家寡人还能与他守岁,这些人都是心腹肱骨,应承安露面无碍,此时听他有独守寒夜的打算,不由惊异道:“承安不与我一同守岁吗?”
应承安摆手道:“大好佳节我在席上,不是受人嫌弃就是受人惋惜,我不愿被旁人指点,不如独处。”
宿抚听懂了他的意思,闭口不言。
应承安口中这般说,心里却不甚在意,举步迈出隔间,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周。
宰执离去后积攒了一日的奏折才送来,宿抚与应承安说话的片刻功夫间书桌前已经堆满竹筐,他跟着应承安出了隔间,遥遥看了一眼,就目露绝望之色,半晌都没振作起来。
宿抚吩咐宫人道:“抬桌到回廊中,古董羹也一并送去,再取一坛烧酒。”
宫人领命退下,脚尖刚触到阶陛,就听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
宿抚毫无仪态地蹲在竹筐边,随手拿起几本奏折翻了翻,发觉并非都是言之无物的攻讦。而徐峥今日接了圣旨后就没有再动值房中一笔一墨,内阁人手愈加不足,原本该做了票拟送来的折子空空如也。
宿抚看了一眼,又开始头痛欲裂,起身时险些没站稳。
应承安心生恻隐,胡乱给他出了个主意:“可令翰林学士执笔披红,子和口述即可。我记得蒋维之颇擅速记,一笔馆阁体也端正肃整。”
宿抚痛苦地捏了捏额角,应道:“一会儿唤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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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羹与材料是早备好的,得了皇帝吩咐后依次送来,放在回廊中,颇有雪中围炉夜话的意趣。
锅下火烧得旺,隐隐能见热浪翻卷,不需再加大氅,宿抚勉强坐下看了几本奏折,坚称闻到了红汤香气,携了应承安的手出门,与他相对而坐。
宫人躬身涮肉下菜,用精致银勺捞出,分到两人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