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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04(2/2)

于是妈妈便会把他拉进被子,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背。他就这样很安稳地睡去了。

妈妈对他是很好的,为了要养活他吃了很多的苦。夏谐常看见妈妈在房间里对着爸爸的照片流泪。

爸爸只留给他们这一套阴暗潮湿的房子,原还有一点积蓄。但是爸爸生病,病菌吃干净了他的肺,也把这一点积蓄吃干净了。

妈妈每天要洗很多,很多的东西。东西很杂,有床单,被单,也有衣服,袜子。妈妈就把这些东西搬到天井里洗,东西很高,比妈妈还要高,东西也很臭很脏,洗下来的水滚着油腻的白色泡沫顺着地面的起伏流淌到底楼人家的门前,于是便有一个两个的男人女人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不要以为寡妇就可以占便宜咯,天底下的寡妇多了去了!你欺负阿拉在底楼,心好毒哦!”

于是妈妈便只好把已经很坨的背再往下面压一点:“对不住,对不住。”

夏谐和他妈妈一样,都是寡言的性子。妈妈把他打扮得很干净,很小的时候,还没有上幼儿园,他就坐在楼梯口的小竹凳上,静静看着满院的孩子在天井里玩耍。

他融不进去。

小孩子们从爸妈那里听来寡妇会带来厄运,而寡妇的儿子带着他那病痨鬼父亲的痨病,碰一碰就会传染,于是遇见他就像遇见了瘟神。年少的孤冷也许注定了他这辈子的孤冷。

但夏谐并不觉得寂寞,因为他还有妈妈。

他和妈妈相依为命,他在渐渐长大,而妈妈在渐渐老去。然而妈妈不再对着父亲的相框流眼泪。贫穷渐渐把她蛀空了,包括那褪皮的双手,大把掉落的头发,和永远疲劳的神色。

夏谐一直告诉自己:要懂事。他很早就学会了做饭,以及一些常见的手艺活,他从不浪费多余的菜,他很努力地上学读书。

……上学。

傍晚回家的时候,夏谐推开门,看见妈妈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剥毛豆。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有出声,一直在埋头剥毛豆。直到全部剥完了,剥得十个指尖通红,才抬起头来,用很疲倦的语气对他说:

“夏谐,你为什么在学校里又打架了。”

夏谐愣住了。慢慢张口:“我……”

“你什么你?”妈妈伸手把额头上的发丝拨回去,把地上的毛豆夹拢在一堆。“张家妈妈来找我了,你把他儿子打了,打到流鼻血。红药水的钱还是得我付。”

“我……”夏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我告诉你,你不要再说什么我我我了。”妈妈像是厌烦了他这种吞吞吐吐的姿态,皱起了眉头。“夏谐,你能不能替我省省心?……你什么时候可以懂事一点。”

于是夏谐脸上露出恐慌的神色,不停地对他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

其实,夏谐在学校里,一直被骂娘娘腔。

娘,娘,腔。

他那个时候已经显露出一点容貌的出挑,然而得到的并不是赞美与艳羡,而是无边的攻击与谩骂。

于是他便打。一个一个打回去。

他错了吗。那时,他想说:“我……我不想听见他们骂我。”可是这声音被阻断了,因为妈妈已经提前告诉了他答案:你错了。

这是在过去埋下的又一病根。再当他被问及:“为什么”之类的问题时,他只能停在“我”字上,停在那个被阻断的地方,永远失去了为自己辩白的能力。

广东嫂的儿子也在长大,身子却没有随着年龄一起长好。于是喊还是喊,骂还是骂,夏谐还是感到恐惧,还是小心翼翼地去找他的妈妈避难。

就这样重复了无数遍后,妈妈或许终于是厌了。

他果然还是太不懂事,太不懂得体谅了。

在夏谐再一次走到母亲跟前时,母亲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没有再理他。

他站了好一会,窗外天井里的喊声哭声还没停,他看着母亲的背脊,又慢慢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的月亮上,发现视线里的月亮在抖啊抖。

过了好久他才明白,原来不是月亮在抖,而是自己在抖。

在一声声“唔儿”与一声声骂句中,夏谐渐渐明白了母亲在是今晚不会把他拉进怀里的,于是慢慢转过脚步,出了房间,走的时候,轻轻把门关上了。

那时候他只觉得难过,希望明天能在母亲的怀里得到安慰。

然而事实上,这只是他被厌倦的开始。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那是小孩子的雨靴踩在水洼中的声响。孩子身上披着花花绿绿的雨衣,牵着他母亲的手去幼儿园。母亲仔细地给他撑着伞,额头上汗和雨水浸湿了头发,涤纶衬衫的半边都被雨水打湿了。可是小孩子还是被保护的很好,好奇地看着伞外的世界。

这就是曾经的夏谐,和他的妈妈。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母亲撑伞走在前面,步伐很快。十四岁的夏谐跟在他母亲身后,走了一会才发现,那把伞只是为她自己打着的。

于是他就只好在雨中追赶他的母亲,就像俘虏在追逐看押他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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